文、图/郭岭松

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是《水浒传》中极为精彩的桥段，因曾被收进中学语文教材，为广大读者所熟知。

小说由史进到延安府投奔师傅王进，路过渭州，在茶坊歇脚，偶遇鲁达写起。背景场所从茶坊转到大街上遇到李忠，转到酒楼引出金家父女，再转到次日一早鲁达来到镇关西肉铺前，从而进入全书第一个高潮。

金圣叹评《水浒传》，对这一段做了不厌其烦地大量点评。如，鲁达自我介绍时说：

洒家是经略府提辖，姓鲁，讳一个达字。敢问阿哥（金批：看得上眼，便叫阿哥，绝妙。），你姓甚么？

又如，鲁达从金氏父女口中得知，镇关西就是郑屠时，道：

“呸！（金批：只一字，可以抹倒天下人。）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金批：一朝发迹，便起别号，寻根讨源，总成一笑也。）这个腌臜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金批：十七字成句，上十二字何等惊天动地，读至下五字，忽然失笑。），却原来这等欺负人”。

再如，鲁达走到门前，叫声：

“郑屠！”（金批：叫得快。人人称大官人，彼亦居然大官人矣，偏要叫他一声郑屠。）

小说写得生动，金圣叹点评更是鞭辟入里，读来令人不禁神往。但点评鲁达第一拳打向郑屠时，金圣叹却犯了一个错误。原文如下：

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得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金评：先叙自己一句，使之有珠玉在前之愧）”

金评在此表达的意思是：鲁达先从气势上压倒郑屠，称自己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才有资格叫做“镇关西”，你一个杀猪屠户怎么配得上这样的绰号。

金圣叹错在哪呢？就是这个“关西五路廉访使”！

“关西五路廉访使”是个偏正词组，即“关西五路的廉访使”。

关西五路是个地理概念。北宋一朝行政区划分为路、州、县三级，基本相当于今天的省、市、县三级。与州同级的还有府、军、监三种行政建制。宋初，赵匡胤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得天下，沿用后周行政建制，省一级机构用的还是唐代名称——“道”，将全国分为十道。宋太宗至道三年（997），正式将全国分为京东、京西、河北、河东、陕西、淮南、江南、荆湖南、荆湖北、两浙、福建、西川、峡（即峡西）、广南东、广南西共十五路。至此，“路制”彻底取代了“道制”。

北宋陕西路的地理范围大致相当于唐代的关西道，宋代人有时仍用旧称，称其为关西，《水浒传》中王进与母亲离开史进家，“自取关西路里去了”，指的大致就是陕西。后来为了应对与西夏作战需要，又设立了秦凤、永兴军、环庆、泾原、鄜延等五路。史进离开少华山，“取路投关西五路，望延安府上来”，指的即是此。延安府是鄜延路治所所在，史进遇到鲁达的渭州则是泾原路治所所在。

搞清楚关西五路，我们再来看看“廉访使”是怎么回事。

北宋初年，在河北、河东、陕西、西川、峡西等路设立一个特殊岗位，名字非常啰唆，叫做“转运使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其主要职能就是监察某一路将帅、人事、物情、边防、州郡的等领域内出现的不法情况，“事无巨细，皆得按刺”。每路设一到两名，其人选由皇帝身边内侍官或三班使臣以上武官担任。

所谓内侍官，是宋代宦官的通称；所谓三班使臣，指的是皇帝身边负责供奉、殿值、承旨三班低级武官。内侍官出身的，叫走马承受公事内臣；武官出身的，叫走马承受公事使臣。每年一次，回到京城将了解到地方上的情况汇报给皇帝，如有紧急情况可通过驿路系统，直接报告给皇帝，并许“风闻行事”。实际上是天子使者，虽位卑而权重。

北宋英宗朝，改名为“都总管司走马承受公事”，徽宗朝更名为“廉访使者”简称“廉访使”，钦宗朝又改原名为“走马承受公事”，南宋高宗朝撤销建制。

廉访使的特殊人选和特殊职能，都不是鲁达这个粗莽的低级军官所能承担的。

那么施耐庵为何给鲁达安排了“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得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这样一句台词呢。作为体制内的军官，鲁达虽然不识字，但想必也应清楚自己根本无缘廉访使这一职务。难道是为表现鲁达吹牛？

笔者分析，这应该是一个省略句，下面括号中的内容为笔者补充：

“洒家始投（的）老种经略相公，（他老人家）做得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

施耐庵设计这句话的真实意图则是，鲁达自抬身价的同时，表现出对郑屠自称“镇关西”这一狂妄举动的强烈不满：只有我投奔的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才有资格担得起“镇关西”这样的称号，你郑屠一个杀猪的根本不配。

金圣叹应该是对宋代官制了解不够，点评时将这句话误为鲁达自夸，企图为自己拳打郑屠提供理论依据和道德震慑。

结合前文我们对关西五路和廉访使的解读，不难发现在这个问题上施耐庵也错了。《水浒传》里的老种经略相公，指的是北宋名将、种（发chong音）家军第二代种谔；小种经略相公，指的是北宋名将、种家军第三代种师道。二人系叔侄关系，均长期在西北国防前线任职，首先不符合廉访使出自皇帝身边的人选要求。其次，即便种谔破例担任廉访使职务，也只能是专门负责一路，不可能同时兼任关西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