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和一座小城
文、图/杜卫东
如果有一座小城,只因一次不期而遇,便再也难以忘掉它的容颜;从此,魂牵梦绕,挥之不去,那,该是怎样一块人杰地灵的宝地?
说它人杰地灵,一点也不夸张。
据说,一统天下的秦始皇东巡会稽,甲兵护卫,旗幡绚烂,他端坐在六匹骏马拉的玉辂上,得知一个新置的县尚未命名,稍作沉吟,双眸一亮,遂以“歙”字赐之。《老子》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歙”有呼吸之意,体现的是收与张的辩证关系,以“歙”为名,或许表达了始皇帝要吐故纳新,重整山河的心愿。当时,这里还是一片蛮荒之地,一个“歙”字,倒也准确预言了它的华丽转身:隋时称歙州,宋设徽州府,其后1400年一直府县同城。在唐代,歙县已文风昌盛;徽商的不断发展又带来歙县文化的进一步繁荣,成了我国重要地域文化——徽文化的主要发祥地。徽文化,专指以歙县为中心的一府六县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总和。此地名人荟萃,出了朱熹、毕昇、王茂荫、黄宾虹、陶行知等一代宗师,开创了新安画派,新安医学,徽派建筑,徽派盆景等诸多流派。歙砚、徽墨、徽菜、徽剧,更是以丰厚的文化积淀蜚声中外。
上世纪末,我和妻游览黄山。上山前在歙县小住。因问路,结识了一位叫娟的歙县女孩,她听说来客是京城作家,欣然做了义务导游。
歙县古城是中国保存完好的历史文化名城,从秦置县,至今已2000多年历史。城墙、城门,徽派老屋;牌坊、祠堂、石板小路,还有一座座寺庙,一眼眼古井,一砖一瓦都在诉说着千年故事,一屋一舍无不散发出历史气息,置身其间,仿佛穿越时空,梦回隋汉盛唐、明清景象。穿城而过的新安江,更是把小城点染得钟灵毓秀。水面开阔处明澈如玉,有白鹭点点;江水清瘦时又像一面镜子,倒映出两岸的繁茂。水多,桥也成了一景。三孔、九孔,最长的桥十六孔,大都经历了几百上千年风雨。桥上的石雕已被人们摩挲的光滑发亮,仍形态逼真。娟说,除石雕外,歙县的砖雕、木雕和竹雕也极有名;民居、祠堂、庙宇、牌坊,以及家具、屏风、笔筒,随处可见砖、木、石、竹雕刻,亭台楼榭、树木山水、人物走兽、花鸟虫鱼,构图画技尽显新安画派神韵,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处雕刻,也许就有几百年历史。我打趣,在歙县,是不是随便在某一处逗留,都会不小心坠入“时空隧道”,和留下瑰宝的先人撞个满怀?娟粲然一笑,说那不夸张,要不,郭沫若先生怎么说歙县是“文物之海”呢!
不想,我的“谶语”很快应验。
一处翘角飞檐的三角亭屹立江边,有石碑,上刻:李白问津处。据《太平广记》记载,许宣平曾在歙县南山结庵以居。许何许人也?文采斐然,武艺精通,太极拳就是他编创的,但此公不喜为官,于是退隐江湖。性格狂傲的李白读到他的诗,疑为天人,于是慕名探访。走到此处颇感疲惫,便在江边崖石上小憩,过了不知多久,睁眼一看,见岸边泊有一船,船头立着一位长者,鹤发童颜,道骨仙风,忙起身作揖:“敢问,许宣平先生居所何在?”船家淡然一笑,手捋银须道:“门前一杆竹,便是许公家。”李白谢过,走出没多远便恍然大悟:“门前一杆竹,不就是船头一杆笔直的竹篙么?此君当是许宣平。”于是原道返回,许宣平早已不见了踪影。
诗仙与隐士擦肩而过,令我顿生感慨。有时,分别与相识就差一步。茫茫人海中,每个个体都是沧海一粟,只有心与心的相吸,才能真正抹平彼此的距离。想来,不相识总有不相识的道理,断臂人怎么能接过对方递来的金樽?穿过一千多年的历史云烟,我仿佛看见两位智者飘逸的身影,一个撑篙顺水而下,枕石漱流;一个击节踏歌而行,心向仕途。李白心愿未偿,歙县的美景依然激发出他的灵感,发出了“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感叹。日月如流,斗转星移,他们的身影早已远去,却为歙县文脉留下了永远的记忆。
午餐后,娟提议去参观古村落。她说,歙县的古村落保存完好,最长的已有1300多年历史,它们是徽文化的切片,从中可以真切感受到中华传统文化的魅力和历史的厚重。
走进一处古村落,一幢幢青砖黛瓦的屋舍映入眼帘,斑驳的墙壁上布满青苔,那是岁月留下的抓痕;间或,可见古老的戏台和祠堂,那是有形的文化传承纽带。老人们坐在祖宅前聊天,孩子们在池塘旁嬉戏,有小鸟在挂满琵琶的枝头觅食,铁匠、木匠和织女的小作坊里,时而会传出几声劳作的声响。宁静与和谐,像是一条彩练系起古村落的家家户户。娟说,仔细欣赏老宅特色,虽多为木结构,但每一处雕梁画栋、飞檐翘角都不相同。如果有幸赶上民俗活动,比如叠罗汉、舞狮子、打秋千,更可以感受到徽文化的旺盛活力。
夕阳西下,晚霞映照着新安江水,波光粼粼,仿佛闪动一江碎金。
我们在一座古亭前停步。只见地面的青砖有些破损,布满绿苔,梁柱的雕漆已然斑驳,飞檐下的木雕也被岁月磨损的不再清晰。娟说,古村落村口常见这样的亭子,村里人外出闯世界会和亲友在亭中把酒话别。这一去,山高路远,云遮雾绕,有多少未知在前面守候,有多少艰险要用双脚去丈量?心中的不舍,化作一缕别情在心头萦绕;所幸,有一种离别叫开始。歙县环境封闭,耕地稀少,在重农抑商的古代,要么困守家园,要么外出闯荡。歙县人骨子里就有不向命运低头的族群基因,为生计,他们沿着青石板路走出深山,融入到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比勤奋更值得回报,也没有什么比坚韧更令人喝彩,他们这一走就走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徽商,崛起于南宋,明清时即成商界顶流;康、乾年间,“钻天洞地遍地徽”,更是绘就了中国商界一道亮丽的风景。在创业的路上,歙县人忍饥耐渴,百折不挠,被人称为徽骆驼,他们无视岁月的车轮碾压,不惧凛冽的风沙吹打,在身后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脚窝。尤为可贵的是,歙县人重义轻利,致富后回到家乡修路建桥,捐资助学,“盛馆舍以广招宾客,扩祠宇以敬宗睦族,立牌坊以传世显荣”,为后人留下了大量的传世文物和珍贵古建筑;也留下了一条无形的精神传承之路。
安徽的朋友说,描绘一座“没有屋顶的徽文化大地艺术馆”,是歙县人的抱负与情怀。心中有爱,就会在走过的路上种下鲜花。今天,保存完好的徽州古城活跃着一群主要由当地“00后”组成的演艺团体,为传承和宣传徽文化,他们从古徽州的历史与民间故事中汲取素材,把歙县古城府衙建筑的内部空间当作舞台,移步易景,现场还原:一轮明月,观照古今;唐音宋韵,山连水涌;挥手触指间,尽是汉隶魏碑;他们调动起各种艺术手段,模拟视觉、听觉、触觉等诸多感受,通过行进式表演方式,引领今天的人们穿越时空,做客徽商鼎盛时期的徽州府。
歙县留影(右为本文作者)
我又想起娟,那年她刚从北京一所大学中文系毕业,眉目清秀,气质恬静,一身发白的牛仔装,衬托着她的挺拔和阳光。放弃了留在京城的机会,她决定回家乡当一名中学老师。因为,她喜欢这一片山水,喜欢这片山水孕育的徽文化。前些时候我在中新网看到,歙县正开展“非遗进校园”展示展演活动。且看现场,古典舞矫若游龙,韵味十足;灯笼舞舞态生风,旋律明快;置身在悠扬的乐曲中,学生们还亲手体验了徽墨描金、徽州版画等非遗制作技艺,零距离感受积淀千年的徽州神韵和穿越时空的文化共鸣。在一张张生动的笑脸中我下意识寻找娟。可是,岁月倥偬,一晃儿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即便她此刻站在面前,我还能认出吗?不过我坚信,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师生中一定有她。近来,南方洪水肆虐,歙县也发生了洪灾,我的心如琴弦一样绷起,思绪又一次飞回那座古韵悠悠的小城。
——有娟这样的歙县儿女守护,小城一定会绿水长流,青山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