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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高粱

文/尉天骄      摄影/任启亮


客厅大窗户的卷帘是化纤布的,先是竹林的图案,后来旧了,换成柳枝燕子的画面,见过的都说还不错。如果再换,我最想要的,是画布上一大片带着绿叶的红高粱,可惜一直没有遇到。

很多画家钟爱高粱,画高粱的作品多多。我不懂绘画,但对高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不仅着眼于形象,还包括一些内涵,就像有人写过的《白杨礼赞》《松树的风格》。

高粱原产于中国还是非洲传来,这对我等一般人来说并不重要,只知道,高粱在中国是普通的庄稼,不择地而生长。种小麦、栽水稻,要大块的平整田地,稻田还要方便灌水、排水。而高粱,可以绵延成几亩几十亩的壮观,也可以只占一席之地,甚至是三株五株。在北方,田间地头巴掌大的一片,高岗下洼的地面,农民丢上几颗高粱种子,很快就发芽、生根,呼啦啦长成了一群高秆庄稼。要说生于贫瘠,长成伟岸,庄稼里只有高粱和玉米,但玉米尚有不及高粱之处,下面要说到。

 

论颜值,高粱在庄稼里可称“大哥大”,在农作物中肯定拔得头筹。如要以物喻人,我觉得高粱是北方男子汉的典型形象。麦子、水稻没有他挺拔、高大,玉米没有他鲜艳、热烈、张扬。高粱出生不久就开始往上蹿个子,听老农说,下过一场透地雨,夜里在地边能听见“啪啪”的声音,那是高粱在“拔节”。如果觉得这话夸张,有个传说更神奇:一个人雨后骑着毛驴行路,到高粱地里去小解,把毛驴拴在高粱上,回来一看,高粱居然把毛驴吊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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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时期的高粱,扯开一片青纱帐,在诗人笔下,与南方的甘蔗林并称双雄。少年时代就听过那首激荡人心的《黄河大合唱》,内心觉得,“青纱帐”和“游击健儿”绝对是天人合一的标配,甚至没有之一。到了吐穗时,高粱一点不含蓄,不羞怯,骄傲地把果实高高举在头顶,大大方方展示自己的成绩。不像玉米只在头顶上秀花朵,却把“棒子”藏在腰间。那长在地下的山芋、马铃薯等,隔着土看不出果实大小多少,更不能跟高粱相比。在所有农作物中,高粱头昂得最高,腰杆最直,性格最坦诚。不论团体赛(大块田地)还是个体赛(单株),其他庄稼在这个“大个子”面前都只能甘居下风了。

“立秋三天遍地红”,说的就是高粱。进入成熟期,下面的叶子被打掉,上面的叶片还绿油油的,像一柄柄宝剑刺向上方,英雄气势,威风凛凛。大块田地,顺行一望,疏疏朗朗,能看到好远。耸在最上端的果实,或呈穗状,或像锤子,红灿灿鲜亮着,巍然而成田地里的高峰,老远就能看到。白云蓝天或是落日晚霞的背景下,这幅大地上的图画谁看了都会陶醉。

高粱、玉米都是高秆作物,但到收获季,这两种庄稼不一样。玉米的果实在中部,要先把玉米棒子掰下来,秸秆随后收割,也可以隔一段时间再来处理。高粱的果实在最上面,只有放倒秸秆才能把高粱穗子剪下来。砍高粱可是个技术活,不是用镰刀割,是用镢头砍。不会干的,像割麦子一样,左手抓一棵高粱,右手持镢头,砍下来,放到地上,接着再砍一棵……那样多慢!老农民的经验做法是:用左胳膊窝夹住一棵高粱(这时候不能赤膊,一定要穿一件旧褂子),抡起镢头,一下子从根部砍断,然后转身,再用左胳膊窝夹住一棵,再砍断……身子转一圈,胳膊窝里夹了一大捆,“哗啦”放下来,秸秆就够捆成一捆了。(一点不吹嘘,我在广阔天地里,就学会了这项技术,以后几十年再也没有施展过)然后,农妇把秸秆上的高粱穗子一个个剪下来,一捆一捆扎好,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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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用途广泛,是粮食,也能做喂牲口的饲料;可熬糖,高粱饴是老少皆宜的美食;可酿酒、造醋,白酒天生就是高粱的儿子。没听说哪一款名牌白酒,能离了高粱的。用玉米替代高粱做酒,味道总是逊色不少。见过很多地方产的酒,商标上画着红红的高粱,或者干脆就叫个朴素的名字——“高粱大曲”。“金门高粱”更是闻名中外,听说度数挺高。

 

高粱全身是宝。以前听老农民说过,种高粱,上边(指高粱穗)一半钱,下边(秸秆)一半钱。叶子,是牲口的好食粮,牛马皆能吃。还能编成蓑衣。与南方的绿蓑衣不同,北方没有棕毛、棕叶,蓑衣是用高粱叶与蒲草配合编成的。戴斗笠,披蓑衣,雨天走路、看庄稼,“斜风细雨不须归”,人和自然和谐相处。这种蓑衣轻巧,但只能用一季,明年需要,再编一个就是了,反正取材方便。

高粱秸秆也有多样用途。北方盖草房,通常要用高粱秸扎成“把子”,铺在檩子上,上面再盖麦草。秸秆可以做篱笆、搭架子,黄瓜、丝瓜、豆角攀缘着,绿叶在上,果实累累下垂。烧火更不用说了,稻草软,玉米秸秆“糠”,麦秸空、细,“燃烧值”都比高粱秸低很多。烧煤要鼓风,还有烟。在没有燃气、电炉的时代,高粱秸是植物燃料中仅次于木柴的好柴火,旧时集市上卖小吃的生意人,烧锅第一选择就是高粱秸。

剥去皮的高粱秸,一根根光滑顺直,能织箔。箔在农村生活中可是有大用处的:卷起来一捆,摊开来一大片;架空了能晒棉花、晒花生,通风透光;铺在地上套被子,平展光滑。高粱秸秆最上面,接着高粱穗的那一段,细细的,叫“莛子”,乡村妇女们用来做成锅盖、篦子,光滑干净。篦子上摆饺子、放馒头,食物之外另增一种“乡”味(乡土生活的味道),在很多电视剧里还能看到。现在网上有卖的,山东一带的产品。买过两个,虽然价格不菲,感觉还是比塑料板子、不锈钢篦子要亲切。高粱穗子经石磙打过,去掉了高粱米,加一个把子扎起来,就是扫地的扫帚。

特别想说说“秫秸庵子”,现在,就是在北方农村,50岁以下的人也不知其为何物了。高粱秸秆,北方叫秫秸。高粱砍倒后,秫秸一般在地里平铺着,晒几天,稍微干些了,再捆成一捆一捆的,叫“秫秸个子”。“秫秸个子”多了,不能都搬进家里,就在场边、地头把一捆捆“秫秸个子”一层层围起来,堆成一个垛,下大上小,呈圆锥体。如果说麦草垛是地上长出来的蘑菇,秫秸垛就是乡村的特殊建筑,和麦草垛就像一高一矮俩兄弟,联手构成温馨的乡土风景画。秫秸垛俗称“秫秸庵子”,庵子可“实心”,也可“空心”,空心的就能住人。不要说微风细雨,就是倾盆大雨,落到秫秸上也会瞬刻间滑落到地上,里面不会漏雨。乡村赶路的人,天晚了到一个地方找不到住处,就可以在秫秸庵子暂时落脚。黄淮海地区,旧时代逃难的农民,甚至可以在秫秸庵子借住上几个月。“秫秸庵子”能容纳人,当然也是发生乡村故事的场所,比麦草垛更实惠,更有浪漫意味。现在,不要说现实生活中,就是在绘画、网络上,这种“庵子”也已经无影无踪了。访“百度”,输入“高粱秸垛”,出来的图片都是麦秸垛。

 

在粮食家族,高粱属于粗粮,以前一直是穷人的朋友。高粱面馍馍,颜色如猪肝,咬一口,粗粝、硬挺,不要说不如白面、大米,比玉米面也逊色。但是,把高粱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来看,其美学价值远远大于经济价值。说到乡村故事的田园背景,麦田稻田比人矮,没有高粱地的神秘性;玉米地过于密集,高度也逊色了些。高粱高大挺拔的形象、热烈张扬的性格在大地上有鹤立鸡群的气概,英雄而又浪漫,坦诚而又朦胧。莫言的小说,张艺谋的电影,都需要红高粱的浓郁氛围,如果换成麦田、稻田,即使是玉米地,都成不了那种刚直、热烈的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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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在发展,农业也在变化,现在高粱越来越少见了,也许在白酒产区还有吧!多年坐京沪线火车,从北京到淮河一千多公里的平原,盛夏时节,麦田的金黄已被绿色取代,车窗外掠过的有玉米,有大豆,有山芋,有瓜田、菜地,却很少看到高粱的身影。看来,对这位好友,已经不是想念,而是要变成遥远的怀念了。农民不种高粱有经济的考量,很能理解,而我喜爱高粱自有情感上源远流长的理由。固执地说一句:即使高粱在田地里完全退场,但在我的精神世界,对高粱的怀念永远不会淡漠,更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