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史:从外交官到抗战诗人
文、图/朱小平
清末有“江南四公子”,即常熟杨圻、元和汪荣宝、江阴何震彝、常熟翁之润。其中以杨圻(1875-1941)名气最大。他原名朝庆,后改圻,字云史,以字行。出身官宦世家,祖父为安徽凤阳知府。其父杨崇伊是清末出名人物,光绪六年进士,监察御史。叶昌炽曾评价他“深沉阴鸷”。戊戌变法始弹劾康有为,参劾文廷式落职回籍,后上慈禧再行亲政折,为清议所鄙视,一时声名狼藉。维新变法失败,杨崇伊绝对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但并未得重用,外放汉中知府,回乡因庇娼夺妓,被劾革职永不叙用。
宦海幕府半生涯
杨云史与他父亲品行有别,少以才名,光绪二十八年(1902)中顺天乡试南元(第一名),二十七岁任户部、邮传部郎中。光绪三十四年(1908)任清朝驻新加坡副领事。杨家与李鸿章联姻,杨崇伊女嫁李鸿章孙李国杰,云史十七岁娶李鸿章长孙女李国清为妻,随岳父李经方出使英伦,见识大增。他在官场生涯总计十六年。
民国后任吴佩孚秘书长。他坚称自己是只入幕,非做官。但吴佩孚非常信任他。吴之机要信札电函多出其手,文辞典雅,人几诵之。如大吏间往来电文,落名款后无非缀“叩”“拜”之类,而吴电文末名字后常署“倚戈再拜”,字间可见吴自命儒将的气派,大概也是杨云史的点睛之笔。又凡吴所历战役,云史必有诗记,时人谓之为“诗史”。陶菊隐曾写《北洋军阀史话》,迄今似乎还无人写北洋战争史话,若写,云史的“诗史”无疑是重要参考。

杨云史
“七七”后吴佩孚拒日伪诱惑,坚不下水,与云史遣夫人狄美南持信进京恳劝有极大关系。也有说他是受章太炎之托劝阻吴佩孚,但无论如何他是劝阻吴拒日寇拉拢的关键人物,因吴极欣赏他,平日几乎言听计从,当然吴本人一向奉行三不主义,即不出洋、不入租界、不娶妾,以爱国自矜。若个人无主见,任谁劝阻亦无用。不见曾任过日伪“教育督办”的某人,多少名流相劝,不是仍然沐猴下水吗?
吴佩孚因拒绝下水,被日寇以疗牙为名害死,云史痛书挽联:“本色是书生,未见太平难瞑目;大名垂宇宙,长留正气在人间”,感慨其未见家国光复,但长留正气,堪称式范。无论后人如何评价吴的“本色”,但保持了一个中国人的气节,应该值得首肯,云史亦值得一赞。
云史知大势,从不肯与奸佞同流合污。袁世凯任大总统后,因与云史之父相契,又欣赏云史才名,特电邀聘为顾问,他不为所动而婉谢。他性情直率,绝不趋炎阿谀。吴佩孚退隐后,他一度应张学良之邀,至沈阳为参议。张为父开丧时,一时各界挽联云集,但称颂阿谀者居多。独云史书联不作谀词:“义师寡助,孤德天邻,每为明公太息;内有大丧,外有强敌,此非将军哭时!”字里行间可见云史忧国之情慨。“九一八”后,云史归常熟。不知东三省沦陷后,张学良想起此联否?
一时齐唱念家山
云史在流落江南后又蛰居北平,七七事变,杨云史未走脱滞留北平,蜗居北船板胡同。日寇亦图谋拉拢,派人拜访摸底,探测其对时局感想,他慨然答曰:“我无感想,我的感想:我是中国人,只知爱中国!”他之同僚旧友如江朝宗、王揖唐等皆粉墨下水为伥,而他贫至典当度日,亦不为所动。
1938年避寓香港,1941年逝世,年67岁。他颠沛流离的十年中,正是中国抵抗日寇最艰苦、惨烈、悲壮之时,云史发表大量诗歌,讴歌浴血将士,振奋民族气节,表达了誓死抗日的不屈精神!
他的《江山万里楼诗词钞》于1926年由吴佩孚资助,中华书局铅印出版。晚年拟编《江山万里楼诗词钞续编》,在自序中说增编共23卷,其中词六卷,计诗2683首、词314阕。但惜乎在日寇侵港时佚失,子女后来尽力辑补的“续编”于2012年在香港出版,但数量仍与云史手订稿本相差不少。而抗日题材所佚亦不在少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上海社科出版社(2004年)又出版《江山万里楼诗词钞》,恐仍非全本。
云史现存抗战诗篇,不仅密切关注时事,亦倾尽肺腑,奋笔高歌。前线将士喋血捐躯,云史笔下可歌可泣,如《辽东儿曲》:
国亡家破满人间,
怜尔哀歌宁武关。
坐上辽人皆堕泪,
一声齐唱念家山。
其二
四月关楼杨柳青,
黄莺啼雨满长城。
辽东子弟家山破,
莫作春风出塞声。
字里行间道出东北父老沦陷后的悲愤心声。1936年百灵庙之战,百姓争做棉衣劳军,云史大为感动,作《寒衣曲》勉励前线将士:
壮士听我言,
急起勿失机。
披衣开步走,
提刀去如飞。
其二
春来脱衣时,
衣锦还家乡。
金鞭敲马镫,
壮士意飞扬。
诗人是何等殷切期望将士们奋勇杀敌,读之那炽烈的爱国情感仿佛扑面。百灵庙大捷后,云史喜赋《赠傅宜声将军》四绝,其中一首云:
似闻穷寇意难平,
轻敌由来戒胜兵。
诸葛出师无壮语,
一生谨慎太聪明。
这是以他长年军旅幕僚之经验,告诫傅作义勿轻敌自骄,这就不是泛泛贺捷虚语,而是发自赤诚之心。
他还作《赠十九路军》数首:
一战昆阳楚汉分,
及身犹见气如云。
貔貅百战几男子,
天地英雄十九军。
其二
引狼数见中行说,
破敌威惊戚继光。
三十七年犹恨事,
少年我已鬓成苍。
诗中交织着对抗战将士的讴赞,对汉奸言论的痛恨;甲午海战至抗战爆发正好三十七年,少年衔耻,鬓发苍然,从心底期盼雪耻。正如他闻签《塘沽协定》,愤而赋诗“纪痛”,所以抗战中他每每写诗书赠抗战将领傅作义、宋哲元、苏炳文等,及写广西抗战的《苍梧将军歌》,皆笔下激昂,盼望战胜倭寇,收复河山。1941年7月,他在香港时,适逢66岁生辰。抗战维艰,香港别有用心之徒散布和谈谬论,云史忍无可忍,愤而写长诗《攘夷颂》,诗序长达千余言,表达“华夏神胄”不可凌侮的凛然之气,不久即溘然长逝。诗魂自此如排云孤鹤渺入碧空。
据我所见,中华民族十四年抗战,以抗战诗词激励国人,用力之勤奋、创作之多产、激情之澎湃、艺术感染力之强烈,还未有超过云史者!读他的抗战诗词,字里行间仍然会感受到那颗炽热的爱国之心在跳动,一腔忠愤喷薄而出的吟唱仿佛仍徘徊在天地之间。故而,这位曾经为抵御外侮的苦难民族而呐喊的爱国诗人,是应该值得后人永远怀念的!
逢人誉我称诗史
“少年自负凌云笔”,杨云史以诗名遐迩,其诗有盛唐遗风,长篇诗体尤见功力。钱基博(钱锺书之父)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称他为“绝艳奇才”。张百熙称他“诗格名贵,益可见其人品之高”。钱仲联先生撰《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将他列为“五虎将”之一的双枪将董平,评语是“近代学唐而堂庑最大者,首推杨云史”,看来云史在当时诗坛流派同光体与“诗界革命”之间,是另立一帜的。

康有为题签
云史名作迭出,作《天山曲》,长达两千字,钱基博评赞为“自有七古以来,无此长篇”。全诗气魄雄阔,诗句瑰奇,“琵琶凄绝一声声,大雪纷纷马上行”“沙场风压貂裘重,阵云满地衣香冻”,与唐人边塞诗几可相埒。又《檀青引》写咸丰年间宫廷乐师流落民间,间叙外寇火烧圆明园惨况,声情并茂,跌宕铺陈,甫出即获京师伶界传唱。时人喻比纳兰容若,其实纳兰并不能长歌,气魄亦远逊云史。或有比之吴伟业《圆圆曲》、樊增祥前后《彩云曲》,但二人皆是写风尘中人,尤樊增祥为赛金花而不惜粉饰,从立意上大输云史,相比境界也更为逊色。
他因写长篇古风被誉为“诗史”,但那只是感慨朝代更替兴亡,他真正堪称诗史者,还是那些深刻触及底层百姓苦难、军阀混战给社会带来动荡的诗篇。在当时“人皆称其似少陵”,诚如他自己所云:“逢人誉我称诗史,语自心伤故国来”,他作《南昌军幕感怀》:“白骨如山诸将贵,黄金满地五丁愁”,指斥军阀恶行。又如《由津浦路南归青徐道中》:
午雨溪流活,
春山药气浓。
川原明似锦,
盗贼密如蜂。
县僻无人迹,
村荒有虎踪。
如何谈治理,
不以计兵农。
军阀混战下的城乡惨状,令人惊悸。他的《拉夫行》,哀叹百姓的生离死别,不逊老杜“三别”风韵;《卖儿辞》:“米贵儿身贱,能充几日粮;临行教儿语,须学叫人娘!”这等惨痛,直教人掩泪不可卒读!他哀时多艰、忧国忧民,写下《中原纪痛诗》《哀中原》《耕烟谣》《哀流民》等大量纪事诗,包括他由北京南下,目睹日寇铁蹄蹂躏,写下《哀广州》《巴山哀》等。他曾劝告吴佩孚:“将军如有意,第一是苍生”,“歌诗我辈哀”,始终贯穿着他的诗史创作。他有《甲戌除夕》:“一年忧国泪,半世异乡人”,道出诗人之心境。他曾说:“抑闻海内人士答我者曰:云史诗如少陵。嗟乎,我又何不幸为诗人而为少陵也”,杜甫的“诗史”传统在云史笔下发扬到了极致,自古以来,诗人能如此之多之广的笔触“哀民生之多艰”是极为罕见的。
不留冷眼酬故人
一向倨傲自命不凡的康有为,与云史在吴佩孚五十寿宴上相遇,他目空一切,挥撰寿联:“牧野鹰扬,百岁勋名才半纪;洛阳虎踞,八方风雨会中州”,自矜无人能出其右,连吴大帅也三鞠躬,连称“无价之宝!”其实下联尾句是唐人刘禹锡成句“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央”,只有一字之易。这诗是赠名相裴度的,比喻吴佩孚,有些用典不当。上联用典更不成话:“牧野鹰扬”是周武王伐纣的典故,如何与吴相比?
但如此自负之人一晤云史,顿有相见恨晚之意。云史因父亲当年曾弹劾康有为,不免尴尬,但康却谈笑自若:“此往事耳!政见各行其志,何足介意。况君忠义士,何忍失之?愿与君订交。”他还赞云史为“旷世奇才”,“四海冠绝,天下第一才子”,称其长歌“誉为诗史”。并为《江山万里楼诗词钞》题写书名。康是除了光绪皇帝眼睛里谁也不夹的“圣人”,竟对云史如此推崇,可见云史之才确令他有佩服之处。1937年,康有为逝世十周年,云史约各界名流发起追悼大会,并作祭文怀念,可见云史之重情谊。
其实云史与他父亲的政见并非一致,陆丹林在《革命史谭》书中载:云史任新加坡副领事任内,两广总督张人骏遣刺客宿云史寓,图谋伺机刺杀孙中山,云史马上请田桐转告孙中山注意防范,又苦劝刺客利害得失,刺客动容,遂放弃暗杀计划。由此可见云史虽是官员,内心还是同情革命党人的。虽然云史之父与维新派水火不相容,但云史对维新人士却甚为景仰,参与变法维新的陈三立逝世后,他写挽联悼念:“是为吾辈所宗,斯世斯人,合以寒泉荐秋菊;报道先生已去,今年今日,不留冷眼看残棋”。“是为吾辈所宗”,道出诗人对陈三立的景仰之情。
直教人生死相许
云史是有情有义之人,不仅对友人,对妻室亦情深意笃。他发妻李道清有词集《饮霞词》,未几病逝,后续弦漕运总督徐仁山之女徐檀,徐为才女,号霞客。云史因生计日蹙,受江西督军陈光远屡次邀请,于1911年始入幕为高参。当时吴佩孚听闻叹道:“陈光远何能驾驭江东不羁之才?”果然云史看不惯陈光远穷兵黩武,萌生退意。徐夫人作书致云史云:“园梅盛开,君胡不归?”云史见书,马上留函挂冠而去,其所留陈光远辞书云:“不禁他乡之惑,复动思妇之怀。清辉玉臂,未免有情;疏窗高影,亦复可念。清狂是其素性,故态因之复萌;敢效季鹰烟波之清,乞循林逋妻子之情,予以休暇,遂其山野,庶面云在山,靓妆相对,此中岁月,亦足为欢”,四六骈句,风姿华采,不卑不亢,情理交融,其书可见明人小品的遗韵。鲁迅曾评赞明人小品,是污浊里的一抹光辉,云史之书亦可称明人小品文的余脉,尤“见梅思妇”之情,一时传为美谈。亦可见徐夫人见识不俗,才使云史“江山万里”的襟抱不致污浊。吴佩孚闻之大喜,疾遣人邀云史至洛阳入幕。

江山万里楼,摄于上世纪20年代
云史与霞客甚为情深,尤敬佩夫人大义。徐霞客逝世,云史大恸,泣作《哭亡妻怀夫人》《悼亡》《秋柳怨》等篇,尤其痛怀夫人的《呕血篇二百二十韵》,更是锥心刻骨,令人感叹!
云史避居香港后,他的第三任夫人狄美南一直陪伴他含辛茹苦共度时艰,将他的诗稿珍藏。云史逝世后,狄美南料理毕殡事后,即服安眠药殉夫。情深至此,正应了古人词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杨云史逝世后,他的子女们一直不懈搜集父亲的遗诗,孜孜矻矻,以寄托对父亲的怀念之情。
杨云史之长女杨全荫,是父亲第一任夫人李道清所生,她是李鸿章儿子李经方之女,十八岁嫁给杨云史。杨云史诗集《江山万里楼诗词钞》附有夫人李道清《饮霞词》一卷,可见也擅写诗词。家风所致,女儿杨全荫著有《绾春楼诗话》,不知是否受父亲诗风熏陶,推崇豪放诗格,书中曾记辛亥革命时女诗人杨雪子,记其作“《送军事团北伐》古风一首,意殊遒壮,气吞万夫,真堪掷地作金石声也”。大为赞美之下甚至说杜甫诗句“车辚辚,马萧萧”、王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若与杨雪子相比,“徒见气馁而已”。但杨全荫父亲诗风大有豪气,不知她是否评论过?杨全荫是词人,著有词集《绾春词》,但无由得见词风是否豪放一格?她丈夫毕倚虹也是词人,原名振达,号几庵,著有《光绪宫词》,包天笑称其“风神俊逸”,还是中国近现代著名小说家,其《人间地狱》当时甚获好评。但从他编选《销魂词》,评家认方多哀感之作,不外纳兰之风。但夫妇均为词人,堪称珠联璧合的才子才女。杨全荫一定受到父亲的指教,才有了父女享誉诗坛的美名。
自将名节视高洁
杨云史一生不喜庆寿赠酬、步韵唱和,但诗名满天下,是被时人视为社会名流的,是名流则难免被利用,有时却不过情面,不得不违心题咏。举例说,1936年赛金花死后,张次溪和后当汉奸的潘毓桂最为热心,发起拟葬陶然亭香冢侧,并立碑碣,策划除云史写诗碣外,还有与章太炎、钱基博、唐文治并称“国学四大师”的金松岑撰碑文,齐白石写墓碑,还要拟请吴佩孚写碑额、潘毓桂写墓表等。金松岑曾写《孽海花》前六回,后放弃,在《为赛金花事与友人书》中云“因赛之淫荡,余不冒污笔墨”,他回复说:赛的自吹“多不足凭”,“我文自当留身份,不能作谀墓语”。1900年,云史父至京帮办议和,住李鸿章寓所贤良寺,云史在此见过赛金花,质疑:“向壁造为异说之耸听……宁有不知耶?”曾求证写《孽海花》的表哥曾朴,知赛金花行事多属虚构。强调写其人需格外谨慎,万万不可溢美。还说他父亲根本就没听说过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赛金花的“义行”。

陶然亭 摄影/马力
当然,云史不屑,热心人大有人在。齐白石最为热心,赠画为葬资,甚至多次表示百年后葬于赛金花墓侧,殊令人匪夷所思。胡适、傅斯年也热心走访,刘半农还写了传记《赛金花本事》。熊佛西曾写过《赛金花》剧本,国民党下令不得排演。1937年,夏衍的《赛金花》公演,时逢东北沦陷、华北危机,表现外敌侵略、清廷卖国,随后被通令禁演。其实当年给德军当过翻译的齐如山先生,早就揭穿过赛金花的自吹谎话。美化赛金花,如同将汉奸的情妇“作家”捧到天上,其实是一个对民族节义观的极大侮辱。所以鲁迅曾讥讽:“连义和拳时代和德国统帅瓦德西睡了一些时候的赛金花,也早已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
云史重气节,对无气节的败类一向鄙夷不耻。如他曾咏钱谦益、柳如是:“故国词臣新大夫,可怜红粉费踌躇。高台爱妾都无恙,从此先生死所无”,极尽嘲讽之笔。说明云史对“贰臣”连带柳如是是有定评的。

杨云史自书诗
潘毓桂在寇氛日深之际,如此之低级不堪,其心甚不可问。他后来下水自甘堕落,也是其来有自。他在宋哲元军中任职,向日寇出卖二十九军作战计划,致使南苑失守,赵登禹、佟麟阁殉国,可见一贯有认贼作父之心。最后是潘毓桂写墓表并为赛金花立碑,响应者只有樊增祥将自己吹捧赛金花的前后《彩云曲》一自书,一请张伯英书,连张大千的《彩云图》刻碑立于陶然亭内。抗战胜利后赛金花墓被铲平,一场闹剧烟消云散,可见人心所鄙。潘毓桂写墓表被人斥为“其臭不可向迩”,1945年以汉奸罪被捕判刑瘐死狱中。
记得1941年上海被日寇占领后,百乐门舞厅的舞女陈曼丽,因痛恨日寇,拒绝日本军官邀请跳舞,被当场枪杀在舞池边。赛金花与之相比,品行立可云泥之见,潘毓桂等为向外敌献媚招摇的赛金花涂脂抹粉,真是不知天下有廉耻二字!云史一向自矜不浊,明清以来士子有捧伶妓的遗风,号称“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东林党人也不能免俗,云史也是被时人称为具有晚明士林气质的人物,虽无关大节,确也很令人有珪璞之瑕的疑惑。包括他曾与风尘中人赠诗唱和,也是时代使然,不可苛求。六朝南齐名妓苏小小,清代才子袁枚极仰慕,刻章曰:“钱塘苏小是乡亲”,有求他赐墨者辄钤此印。一位求字者见他书毕钤此印,色愠不悦:与妓相提有失身份。袁枚说:多少年后,知苏小小者胜君多也。今日西湖仍然有苏小小墓,曾一度毁坏后经民意认可,由政府重新修葺。假设今日问卷调查年轻人,知赛金花与杨云史者孰多?恐怕结果堪忧。平毁了赛金花的碑刻不等于糟粕消逝,这有一个引导崇尚道德节义的问题。
不负诗人不负花
梅花自古为高洁之象征,杨云史甚爱梅花,常以自喻。他笔下多咏梅以抒胸臆,云史有《梅花绝句》多首:
喜见梅枝篱落生,
水云来去有清清。
江南酒暖横长笛,
一坐无言出塞声。
其二
雪堂红萼向人愁,
赤壁江深雨雪流。
天下悠悠兵马里,
晚来煮酒上黄楼。
其三
寂寂寒溪云水涯,
将军岸㥽共浮家。
此花堪折吾须折,
不负诗人不负花。
其四
薰笼火暖红楼夜,
此际江山最有情。
一客坐中新入塞,
新诗从此起边声。

杨云史画梅(载1936年《青岛画报》)
他的咏梅诗不仅“脱却寻常脂粉气”,还流泻出对纷乱家国“悠悠兵马”的关注。“一客坐中新入塞,新诗从此起边声”,这就不仅仅是在咏梅了。云史不仅以诗名,书法亦佳,又能画,尤其酷爱咏梅、画梅,但绝不轻易赠人。但1931年却肯挥毫画梅为流民助赈。他感吴佩孚知遇之恩,绘巨幅梅花相赠,吴佩孚赠他对联:“天下几人学杜甫,一生知己是梅花”,对联言简意赅,概括云史笔下“诗史”特征和追求人格高洁的品质。诗史之评价于云史而言,尤见于国难当头山河破碎之际。
无论处于何种时代,人,皆无完人,但恐怕应正直立世,大节不亏。冯友兰先生在《论风流》中说名士需具备四个条件:“玄心、洞见、妙赏、深情”,不知云史符合否?冯先生又将人的精神世界概括为由低而高的“四大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云史归属哪种境界?我个人认为起码是不以名利丧失做人行事的准则,大节上是一个有气节、有襟抱的才人的境界吧?
太纯粹的才人在世界上几乎很难生存,除非蝇营狗苟同流合污。假设清朝未灭亡,他也许会在仕途上继续升迁,以他的人高于众和处事原则,临风鹤立众必非之,人生的结局或许是个悲剧。云史曾自叙行状说:“我少年时,闻有诗人我者,则色然怒,今闻之则欣然喜”,固然写诗当不得饭吃,晚年贫病交加的他一生追慕杜甫,竟也似病死孤舟的杜甫而客死香岛,但“国家不幸诗家幸”,能以诗名终其一生,为后世所铭记传诵,宛如“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能豁然“欣然喜”,能至死不渝的坚守做人底线,值得后人纪念,不是很好的“天地境界”和人生归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