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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量”的启示

文/(美国)刘荒田

 

内科医生给我开了一支药膏,名曰“双氯芬酸钠外用凝膏”,用以治疗神经痛、风湿痛、关节炎。这类药膏我用过不少,国货有万金油、伤湿止痛膏、云南白药膏;洋货的种类也多,但这种附带一把塑料尺子的,前所未见。我只懂老套路——从管子里挤出药膏,涂抹于患处,稍加按摩。这把塑料尺子怎么用?读说明书,方才晓得是剂量卡,需在医生或药剂师的指导下,学会用它来测剂量,以保证每次的用量准确无误。为何如此郑重其事?这种药膏用错地方可能会引发心脏病,但开具处方的医生和供应此药的药剂师都没作交代,要么是他们疏忽了,要么是他们不知道这药膏的厉害。总之,这支药膏给我上了事关“分量”的一课。

关于分量的纠葛,以前在烹调方面见得多。一位华裔厨师在旧金山娶了个洋媳妇,琴瑟原本和谐,但自从她学做中国菜后,就闹出不少矛盾。她要蒸排骨,对盐、糖、料酒、味精、豆豉、胡椒粉等调味品的用量心中没底,菜谱又语焉不详,她便要求专精此道的丈夫说清楚,每样放“多少克”。丈夫耸耸肩,道明实情:“只凭感觉。”太太说:“我办不到。”最后,丈夫只好妥协,称出排骨的重量,再按比例罗列各种调味品的重量。还有一个笑话,某数学博士要做馄饨汤,速冻馄饨和鸡汤罐头都是从超市买的,烧开鸡汤,再下馄饨,不就行了?他却被说明书上的一行字难倒:“加葱丝少许。”“少许”到底是多少?打电话求教,朋友难以说清,只好回答:“随你喜欢行了吧?”博士更手足无措了……

我拿着药膏回家,坐在巴士上,读了一篇散文,文中也谈了“分量”:

我想六分学者,四分才子,二分盎格鲁-撒克逊留学生,约略可以尽之。也许加了三分学究气,减了三分才子气,适之的应酬可以少一点,学术著作可以丰富一点,但如此便少了一团蔼然可亲之气,而不成其为胡大哥了。(《胡适之》)

作者温源宁曾任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教授,是剑桥大学的硕士,多年前我读过他的名作《不够知己》,佩服得不得了。上述引文将人物化入算术,加加减减,既有英国散文的醇厚,又具国粹的婉转多讽。读罢,不由得想起那把塑料尺子,复哑然,想,本该量化的却敷衍,不能放上天平或戥秤的偏要算“分量”,此处有可爱或可恶的“意思”。

温教授当然不是始作俑者。“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是唐代诗人徐凝《忆扬州》的后两句,大意是,如果天下的明月有三分,那么,扬州独占二分。我把月色和圆月混为一谈,再像切月饼那般,将月色分成三份,三分之二都送给扬州,这就是古色古香的“量化宽松”。为什么诗人这么慷慨?且看前两句:“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得愁。”原来他怀念在扬州邂逅的美人,就此来了一番“爱屋及乌”。

没有修过物理学、数学课程的文人就是这样,只凭用心证明的“工具”将难以捉摸的才气、人品、情绪、景色“量度”不休。谢灵运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享一斗。”苏东坡有言:“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如此胡思乱想一通,实在是佩服古代文人的“才高八斗”,他们把讲求严密、精确的度量衡化入文学作品,至今脍炙人口,羡煞多少在显微镜的目镜前张目、为纷繁数据而奔命的专家。回到家,挤出药膏,用塑料尺子测量,记下刻度,内心颇踏实。然而事后发现药效不彰,让我对这把尺子的功用疑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