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谋清    摄影/南 山

梧林村最初吸引我的，是它的绝无仅有，它是严严实实的农村包围农村，小村之外，还有小村包围，一层一层向外拓展，才看到了它的全貌。有几条窄窄的曲曲弯弯的村路，都得通过别的村子和别的村子的地，七拐八拐，小土路换小土路，才能往外出走，梧林长期处在半隔绝的状态。一直到10年前，它还是这个地方唯一不通公交车的村子。可我们把它层层剥开，却非常意外地发现，它里边包着一片“海市蜃楼”，一时令人费解。说“海市蜃楼”绝不夸张，一个洋楼群，还是哥特式罗马式，建筑材料是钢筋水泥，图纸是洋的，建筑师也只能是洋人。100年前，水泥不叫水泥，叫红毛灰，也叫霸灰。当时的红毛灰是桶装的，橄榄形的木桶，是赤脚农民一桶桶从码头走这羊肠小路扛进来的。这里曾流传一句最洋的土话：出哩伦敦。一般说的是小孩子护食，也形容人小气抠门。它的出处就是红毛灰，产地伦敦，当时严禁出口。它却出现在100年前如此封闭的梧林村，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奇迹吗？

极端就促成背反，梧林人在近200年前就开始破这个死结，当然那时还是非常个人化的。

现在，我们看地形，梧林村的东边是荆山，西边是晋华，南边是湖隔（格），北边是上郭（谷）。只有上郭这条路宽一点，10年前也只能走拖拉机。梧林人娶一个市里的新娘，装嫁妆的汽车开不进来，还得把东西倒到拖拉机上，梧林人被媒婆奚落，差点儿打起来。

梧林古村落，以哥特式罗马式的洋楼区别于已经名声远扬的五店市传统街区的红砖厝。我要写梧林比较晚。我儿子说，一个景点，需要有一个和景点有关的名人。梧林原来是一个偏僻的乡村，从已知的材料里，没有太有名的人物。我到哪里给它找一个名人呢？

我去梧林，现在路好走，都修了水泥路。走福兴路，右拐东西三路，再右拐，就到梧林。我走福兴路，右手边有扶西黎刹广场，两个右拐后是梧林，距离1.9公里。我发现有扶西黎刹广场的上郭和梧林两个村子现在已经连在一起。两个村子都属新塘街道，梧林人姓蔡，上郭人姓柯，还有柯蔡同宗的说法。我的心在激烈跳动，那个深藏的历史故事浮了上来。

我找几行历史足迹，是几个赤脚农民，一个是上郭的柯南（这个名字是从西班牙语翻译过来的，柯南哥，当时去菲律宾讨生活的人都加入洪门，洪门之间都称兄道弟，哥应该是称呼，所以是柯南），另一个是梧林的蔡德茨。他们光着脚从这里走出去，胳肢窝夹着一双布鞋，怀里揣着父母给积攒的，也许是卖田当地换来的几个银元作盘缠，走同一条路，去了同一个地方——菲律宾。之后，并没有什么业绩著之竹帛，柯南蔡德茨两个人就都模糊了。我们发现他们，是从他们的后代倒推找到的。柯南的第5代孙叫扶西黎刹（1861-1896），菲律宾独立后，扶西黎刹成为菲律宾国父。蔡德茨的儿子叫蔡咸堧（1871-1929），辛亥革命，他捐了1000大洋，民国国父孙中山给他颁奖。还有一个蔡德燥（1866-1944），他离开梧林下南洋时，只有13岁，在菲律宾事业有成，民初，购买以“孙文”署名的公债数万元。因致力经营国货，被国民政府委任为菲律宾中国国货总代理商。因捐款赈灾，获以大总统徐世昌名义的“急公好义”黑色金字匾额，上有“荣典之玺”朱文印章。蔡德燥在泉州建有“济阳别墅”。他们是同时代人，有故事的人，由几个农民引出了两位国父，我们由此也对这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乡村刮目相看，也成困扰我的问题的最佳答卷。为什么如此荒僻能走出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那么捆绑我们民族的到底是什么呢？

黎刹出版两部小说《社会毒瘤》（1887）《贪婪的统治》（1889）,控诉西班牙的殖民统治，是菲律宾的《呐喊》。黎刹并没有参加卡蒂普南起义，却被逮捕，囚禁在马尼拉圣地亚哥堡垒。黎刹被处死的罪名还是“通过写作煽动人民叛乱”。

扶西黎刹1896年英勇就义，那年35岁。

神父和医生特意去测他的脉搏，发现他非常平静。

爱尔兰姑娘约瑟芬·布蕾肯从香港赶到马尼拉，在刑场上和黎刹举行了婚礼。

梁启超翻译了他的绝命诗《永别了，我的祖国》：

方见天际破晓，我即与世长辞。

朦胧夜色已尽，光明白日将至。

若是天色黯淡，有我鲜血在此。

任凭祖国需要，倾注又何足惜。

洒落一片殷红，初升曙光染赤。

后来，鲁迅评价他的小说：“它们发出了真挚壮烈悲凉的声音，从中听到爱国者的声音和复仇和反抗的呼喊。”

我在菲律宾马尼拉看到一行金色的脚印。这是扶西黎刹的脚印，是他从囚禁的牢房到就义的刑场的脚印，后人把一块块铜片钉在这条线路上让扶西黎刹的脚印显现出来。这是扶西黎刹呼吁菲律宾人民挣脱西班牙殖民统治的足迹，是一首诗，是一支歌。

2002年，在黎刹的祖籍地晋江上郭建了和菲律宾马尼拉造型一样的扶西黎刹广场，一样的纪念碑，一样的扶西黎刹的塑像。菲律宾总统阿罗约亲自来剪彩。

10年后，梧林被发现，梧林传统村落曾获得多项荣誉和认证，包括2016年被列入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2023年7月，梧林传统村落升级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

也是2023年，市里拨500万，重修上郭的扶西黎刹广场。有两位有特殊身份的历史人物搭建了中菲的友谊长桥：菲律宾国父扶西黎刹祖籍是中国晋江人，中国的开国上将叶飞是生于菲律宾。

我站在梧林的洋楼顶上，我想到扶西黎刹塑像昂起的头颅；我站在扶西黎刹广场，我想到梧林那片“海市蜃楼”。一只小鸟从扶西黎刹的肩头上起飞，一眨眼，落在梧林朝东楼的楼角上。

我发现梧林古村落和扶西黎刹广场，有一条连接的小路，它的长度只有0.9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