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马识途
文、图/万伯翱
2024年3月28日,一个极为普通的黄昏;19时25分,随着革命家、著名作家、书法家马识途去世的噩耗传来,这个黄昏变得沉重、疼痛、悲怆了。
他走了,带走了改革开放后给他的巨大荣光,以及中国革命时期的艰辛。
他老人家真的走了,以一个整整世纪又加上十个春秋笔耕,给人们留下了18卷700多万字的《马识途文集》,并亲自在扉页上写道:“请伯翱先生指正”且亲手送给我。直到2020年7月4日,新作《夜谭续记》上市后才宣布大作封笔。
他走了,朝着《让子弹飞》的方向,观看着《让子弹飞》的弧线、轨迹。据我的好友姜文回忆,他多次拜访马老,并请马老授权将《夜谭十记》改编的《让子弹飞》出一川语喜剧经典版,在马老的精心关照下,川人看川语经典版《让子弹飞》创下华语电影最好的票房纪录。
虽说马老生前有丧事从简的嘱托,但远在北京的我还是立即委托在成都的老友第一时间将花圈送到了灵堂。想起我与这匹西蜀千里老马的征途,想起我们相见、相识、相知的日子,泪水纵横,哽咽声声……
那是1952年,党中央决定撤销五大中央局,当时有“五马进京”之说(即五大区中央局书记都调入北京中央工作)。1953年1月4日,我的父亲万里也紧跟邓小平同志调到中央工作,中央派了一架美式军用运输机接父亲等人赴京上任。上午从重庆白市驿军用机场起飞前往北京,机上坐了两家人——一是被任命为国务院(当时叫政务院)副秘书长的孙志远一家,包括冯秘书及工作人员;另外一家就是我们全家八口和一名警卫员。两家人整整坐满一架运输机。那时,飞机一天还飞不到北京,要在武汉加油,停留一天。1月4日晚上到达武汉,我们两家下机后在汉口德明饭店住了一晚。1月5日中午,到达北京西郊机场后,我们一家人被安排在东城区和平宾馆暂住。我这小土包子第一次惊讶地坐上了徐徐上升的电梯!接着组织上给我家安排到位于北京东城区演乐胡同乙39号的一个小四合院,我和弟弟万仲翔被送进北京育才小学读书。学校设在古色古香先农坛,先农坛是明清两代皇帝祭祀山川、神农等诸神的重要场所,亦是皇家最早在北京城南设立的仅有的一座皇家禁苑。学校离家较远,平时住校,只有每周星期六才回到家里,为省1毛5分钱的电车费,我们时常步行二十余里走回家去。
1956年,父亲首任国家城市建设部部长,此时,马识途任四川省建设厅厅长,因是上下级关系自然与我父亲在工作中交集就多起来。我记得1960年,他到北京开会,在电话中问我父亲要了我家的地址,他乘坐公交车到我家看望父亲谈工作……
上世纪60年代,在演乐胡同居住时的父亲,虽然工作十分繁忙,但毕竟是四十出头,身强力壮的年轻干部。我看到他的枕边放着很多的书,在睡觉前他都要仔细读一读古典文学名著和当时出版的《青春之歌》《红旗谱》《红岩》《林海雪原》和柳青的《创业史》及中外名人回忆录,他都一页页地翻读。但有时也读一些马老的新作。那时,马老每发表一篇作品总是第一时间寄给我父亲,要么请他指正,要么请他批评。在父亲床头上常常放着马老发表在杂志上的一些小说作品。父亲同样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他甚至对中国作协的领导说过“我如果不当政治家也会成为一名很好的作家!”
受父亲的影响,我也热爱起文学,特别是父亲不在家时,我有时也悄悄到他卧室翻阅一下马老的作品,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永远记住了马识途这个名字。
父亲毕业于山东曲阜师范,毕业后又教过书,是地下党员,对文人和也曾是地下党员的马识途显然很亲切,两人对大西南的发展聊得十分投机,更重要的是两人对城市建设、规划有着共同的愿景。1952年,经父亲万里推荐,马识途被调到成都城市建设委员会工作。不久,他又受命负责组建四川省建设工程局,担任四川省建设厅首任厅长。
1962年9月6日,我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到河南黄泛区农场进行艰苦的劳动锻炼。临行前,时任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常务副市长的父亲送给我两本书和一个笔记本。一本是《论共产党员修养》,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从不爱题字的父亲万里主动提笔,在送我的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一遇困难、立即坚持。”八个大字。
我到达河南省周口专区黄泛区农场后,和其他知青一起被安排在一间破旧苹果仓库,腐烂的苹果味在屋子里久久不能散去,草苫铺就的屋顶漏风、漏雨。我在通铺上掀开被子,里边有几本用牛皮纸包裹的杂志,分别是《四川文学》1960年5期、《人民文学》1960年第7、1961年3期。是父亲的秘书和二弟仲翔放进去的。但值得一提的是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我才从《老三姐》《找红军》《清江壮歌》的文学作品中认识马识途的。尽管过去父亲不在家时,我也曾看过他老人家看过的书,但都是小心翼翼,因为这不是我的书。在乡下那个书刊、杂志少之又少的年代,《老三姐》《找红军》《清江壮歌》成了我艰苦劳动中煤油灯下的精神寄托。尽管在乡下的十年间,我发表了一些文学作品,也尽管我曾多次尝试给这位老作家写信请教,但由于地址不详、劳动强度太大,加之很快进入“文化大革命”期间,马老和我们家都受到“莫须有”的批判,不得不天天做检查,故向马老请教之事不得不放弃。
2011年11月,作为中直机关作家代表,我有幸出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翻开代表名册,马识途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文艺报》和四川代表团的名单之中。开幕式结束当天,我见马老被众多作家、记者围着,便急步冲过作家记者的层层包围,握住了老人家的手,并附耳说,我是万伯翱,他善眉善目地笑着说:“认识、认识,我们是老朋友了。”
于是他诚邀我到他住的贵宾楼套间做客,到达他的房间后,我热情地说:“马老!你是我爸爸的老战友!”马老忙说:“不,不,他是我尊敬的上级,是我的恩人,是我最为敬重的老首长。”在问候我父亲万里同志的身体状况后,他说:“你父亲小我1岁多呢,他是1916年12月生的,属大龙。而我是1915年1月,可他的能力比我大多了,尤其是他对成都、重庆的城市建设非常重视,城市的绿化、供水、雕塑以及对古建筑的保护和修缮都具有超前的眼光,似乎看到了现在的现代化。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北京饭店,就是他老人家力排众议:‘先拆后扩建,小打小闹怎么能服务日益发展的大国外交事业,怎么能满足外国友人来华的需求。’”
我们的交谈从晚上19时到22时,从我父亲与他在重庆的交集聊到他多次到部机关和我家看望,再到文学、书法。当我谈到在下乡的那个艰苦岁月把他的作品当精神食粮时,他却谦虚地说:“写着玩的,写着玩的,不能登大雅之堂。”临别时,他将一张写好家庭地址、电话的纸条交给我,让我有时间一定到他家做客。
2012年9月的一天,我应邀来到成都,马老不顾97岁的高龄亲自到家门口迎接。享受省部级待遇的马老,楼房相对陈旧,没有电梯,客厅近30平方米,室内挂有他与巴金、张秀熟、沙汀、艾芜的合影,及书法作品。这便是人们常称的文坛“蜀中五老”。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阳台上置办了一台“汗马”牌健身自行车,每天他都要在这自行车上骑着飞跑,用他自己的话就是,每当骑着这健身自行车时,自己就像一匹老马,在疾风中飞驰,任凭背后的白色鬃毛随风飘散,直到这些鬃毛把自己的眼睛遮住……或许,这就是他长寿的秘籍。
我们交谈甚欢,但谈得更多的是书法。在马老看来,中国书法是随着中国历史不断发展前进的,从最早的甲骨文到后续的青铜文,再到小篆、隶书、楷书,等书法体系的形成,都是伴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而历史长河中每一个历史阶段都形成了不同的书法体系和风格。它印证着朝代的更替,社会的变化……
当听说我正在筹备北京爱心万里公益基金会时,他伸出大拇指说,成立这个组织好,扶贫济困,扶助弱势群体,赈灾救灾,支持贫困地区的大学生和教师事业的发展,是千秋功德的事,说着,他站起来,对女儿春梅说:“研墨,我要为‘万里爱心基金会’奉献墨宝一幅。”
说着,马老拿起笔来,对站在身边的我说:“我就写一首毛主席的诗词《卜算子·咏梅》吧!”我们在场的人都齐声说“好!好!”只见马老端坐在桌前,手指微曲,如锥般的笔尖在纸上写下一行“风雨送春归”后,身体微向前倾,接着又在宣纸上飞快地写着“风雪迎春到”,每一个字都显得矫健雄奇,气势磅礴。当写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的“已是”时,凝神静气,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有笔尖在纸上舞动的声音。马老见我们都屏住呼吸,便侧身而立,一手提笔,另一只手按在膝盖上,自然下垂,袒露出一种气吞山河而又从容不迫的气质。时而像一位剑客在长天挥舞,时而又像黎明中穿过雾霭的林间小溪欢快流畅。时而又像少女的舞姿,在轻盈曼妙的音乐中展现无与伦比的韵律节奏。不难看出,他业已将全身的热血凝于笔端,且每一笔都具有独特的个性和超凡脱俗的风格、境界,每一笔都极富灵魂、力量,蕴含着深邃的文化内涵和中华民族独有精神特质。
言及自己的书法作品,他笑着对我说,我只是作家里会写字的,从不敢以书法家自命,但也有一些感受。中国书法博大精深,这件文化瑰宝应当珍视。书以载道,要有思想内涵。书法需要静心凝神,去浮躁功利之心,锲而不舍,习历代传统书法,才有可能学有所成。
“若得十年假寿我 挥毫泼墨写兴隆。”2014年5月24日,马识途百岁书法展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开幕。展览展出了马识途近年来创作的148幅书法作品。时任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出席开幕式并致辞。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王汉斌出席活动。中国作协党组书记李冰主持开幕式。王蒙、邓友梅、金炳华、仲呈祥等老作家朋友在开幕式上发言。百余位名家共聚一堂,可谓是群英荟萃,共同见证这位百岁老人“挥毫泼墨写兴隆”的豪情壮志。开幕式上,马识途还向中国现代文学馆捐赠了10幅书法作品及新作《百岁拾忆》和《雷神传奇》的手稿。
“过隙白驹,逝者如斯,转眼百年。忆少年出峡,燕京磨剑,国仇誓报,豪气万千。难酬壮志,美梦一朝幻云烟。只赢得了,一腔义愤,两鬓霜染。幸逢革命圣卷,愿听令驰驱奔马前,看红旗怒卷,铁骑狂啸,风雷滚滚,揭地掀天。周折几番,复归正道,整顿乾坤展新颜。终亲见,改革开放后我中华崛起,美梦成圆。”展览现场,由马识途创作并书写的《百岁抒怀》写出了他不平凡的一生,无论从事革命工作还是投身文学事业,他都始终秉持坚定的信仰,用笔去记录时代的巨变和人民的心声,他把对党和人民的无限深情,把对祖国命运、历史发展的承担与思考,融入到创作中去,几十年来,他出版了小说、散文、纪实文学、诗词等大量作品,取得了卓越成就。《夜谭十记》的深刻诙谐、《清江壮歌》的波澜壮阔、《沧桑十年》的疼痛追忆、《京华夜谭》的惊险传奇,如同一面面镜子,折射着历史的沧桑,映现着时代的风云。
关于马老的文学造诣,人们有过无数的文化审美和艺术感受,在此不再累述。斯人已逝,风范永存,我从亲情、友情的角度特撰此文,以寄托我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