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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轩望湖山

文、摄影/马 力

陶然亭敞轩.jpg

陶然亭敞轩


张恨水说:“陶然亭不是一个亭子,是一座庙宇,立在高土坡上。”这是他那个年月的光景。之前,慈悲庵西侧有过一座亭子,造它的人,是监修故宫太和殿,且在南下洼执掌黑窑厂的工部营缮司郎中江藻。亭建好,总要有个名字。江藻号鱼依,能诗,他的《陶然吟并引及跋》云:“西面有陂池,多水草,极望清幽,无一点尘埃气,恍置身于山溪沼沚间,坐而乐之,时时往游焉。因构小轩于庵之西偏。偶忆白乐天有一醉一陶然之句,余虽不饮酒,然从九衢尘土中来此,亦复有心醉者,遂颜曰陶然。”亭名,就这么得来了。有顶无墙谓之亭。江藻葺治的“小轩”,大概只是禅庵内的一个平台,有点像亭子。

亭周潴水为湖,水色净绿。在荒寂的城南,登亭,近观清风吹荡微茫烟波,遥望白云遮隐幽深峰峦,聊可于偏处觅趣。江郎中极为自得,“我生怀抱本陶然,坐卧其间亦足矣”的句子,从他口中欣欣诵出,用意也可算深了。

清人秦朝釪《消寒诗话》也道出相近言语:“京师外城西偏多闲旷地,其可供登眺者曰陶然亭。近临睥睨,远望西山,左右多积水,芦苇生焉,渺然有江湖意。亭故汉阳江工部藻所创。江君自滇南入为工部郎,提督窑厂,往来于此,创数楹以供休憩,高明疏朗,人登之,意豁然。”后代亦据江藻之姓,呼这亭为“江亭”了。

多年后,江藻的长兄江蘩把亭子拆掉,相度形势,傍庵增拓土基,前指后画,经之营之,筑出面西之轩数楹,岿然隐于翠樾中,湖光萦映,愈显明敞。又砌石为阶,缭以回廊,衬得崇轩之势更其丰昂,高出水面一大截。一片湖山,俱在目前。游宴之际,清眺极远方,坐得西山之低昂,心尘因之一洗。设若于廊前檐下诗酒雅集,便入了“江亭修禊”佳境。

旧亭倒掉,新轩代起。日往月来,时移世易,建筑的形制换了,“陶然亭”这个名字,久而未变。横在檐枋上的匾额,板涂彩漆,字填金粉,望之有光,一耀观者眼目。


吹台亭.jpg

吹台亭


早年我在西四一带住,离陶然亭尚有不近的路。头一次去那里,到了虎坊桥,往南,劈脸撞见一个过街楼,悬跨半空,孑然无所凭赖。从门洞一般的楼下只过了一回身,便记在心里了,只因它那种特别的样子实在稀奇,吃得住百十次默观。后来听说,这是一座供城隍爷的庙。时下,它还在吗?宣武门外的风物,我很生,说不上来。那天,我还拐进一条狭长的街,两旁列着店铺。其时不知街名,也是后来,瞧见路牌:黑窑厂街。此街当然跟陶然亭有些关系。

这些日再游陶然亭,我又到了这条街上。街口冲着陶然亭公园北门。论时令,不在风荷映日的夏,不在草木摇落的秋,也不在朔风吹雪的冬,却在棠花铺锦的春。

进去,目迎一个高丘。丘上昂立一座瓦顶大亭,匾上榜“窑台”两个篆字。额枋下悬着花格挂落,檐柱间设着坐凳楣子,建它的匠人,用了心。讲究的做工,对得住古窑的名气。明成祖朱棣修皇宫,造城池,烧制琉璃砖瓦,就是从这儿取的土呀!南下洼多水,土质也好,在此开官窑,不足怪。圣祖玄烨诏令窑厂转为民窑,江藻充任工部郎中,窑厂改制,自有一番操劳。

长年挖土,四近遍窑坑,凸凸凹凹。湖塘边上,彼时竟成了葬尸的地方。古槐老柳,缭枝连卷,一片槎桠。叶荫之下,丛丛蒲苇也冒了出来,长得疯,长得野。“地匝万芦吹絮乱”,到了晚秋,本就芜蔓的景色益发肃杀了,那一瞬,整个人都会被化不开的愁绪裹挟。不光是我,郁达夫在伤秋的一刻,这陶然亭的芦花,总是跟“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一同想起的,故而“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

高丘之上,有一个院子,设茶座。当院戳着一块条状的乌石,瘦而多皱,呼为“窑炼”,烧窑时未炼成的砖块是也。据闻,这块窑炼为唐代物。假定是真,则窑台之史,更长了。

屋院里外,有人喝茶,有人下棋,好安逸!你若细问窑台的种种,几位家住四近的老者,嘴巴会从杯口、眼睛会从枰上缓缓移开,叨扯不出几句——年代太远了。

湖上一座大石桥,榭湖桥。水面分作两半,各踞东西。过了额题“佳境”的牌楼,临着湖心岛了。这岛,从古以来唤作“锦秋墩”。晚清小说《花月痕》我不曾读过,这次为了写陶然亭,碰到它。那里面说:“京师繁华靡丽,甲于天下。独城之东南有一锦秋墩,上有亭,名陶然亭,百年前水部郎江藻所建。四围远眺,数十里城池村落,尽在目前,别有潇洒出尘之致。”小说家言,虚实相生,魏秀仁的此番字句,倒跟我的眼底之景略近。

这个锦秋墩,积土日久,乃成。一条细瘦坡径通上去,墩上而立者为锦秋亭。亭檐翘出四个角,如翼,似能把亭子带上天。《花月痕》说“(陶然)亭左近花神庙,绵竹为墙,亦有小亭”,这个小亭,应该是它。花神庙早圮,亭依庙址而起。那亭匾上“锦秋”两个字,蕴含着不浅的画意。

锦秋墩上,草卉幽秀,林木蓊翳。交覆的绿荫下,旧有香冢、鹦鹉冢、醉郭墓和赛金花墓,现今都已不见。先是花神庙没了,后是丛冢没了,连残迹也无。唉,时间带走的总是太多。形虽无迹,事有可传,也就是说,各有一段姻缘入人肺腑,聊供含咀。香冢不离士子佳人的悲欢。传言,进京应试的江南士子,与青楼佳人识而生爱,遂缔婚约。别时期以重聚之日,谁料士子因故迟归,佳人竟为情所困而身殉了。士子一恸几绝,葬女于墩上。冢前碑铭“一缕香魂无断绝”之句,最易牵惹伤情。心神飘飞,才女瘗花、校书埋玉的旧典,我也依稀记起。花留余馨,人存遗恨,一时心境,唯唐人之诗可表:“抚事复怀昔,临风独彷徨。”实则香冢的由来,源于一则传奇故事,是清朝一个叫张盛藻的江南道御史凭空编出的。虽如此,按照张中行先生的看法,陶然亭畔的香冢,和西湖的苏小小墓、虎丘的真娘墓一样,创造了情感的世界,心入其间,“得到泪与笑,不是慰情聊胜无吗?”埋骨的圹穴,守着悠长年光,永远安静。


高君宇、石评梅雕像.jpg

高君宇、石评梅雕像


绕坡北去,稍向西一折,见着隆起在锦秋墩松影下的合葬墓,墓中永眠的高君宇、石评梅,却是有史可稽的。这对牵手向前的爱侣,有革命者的浩气,也有年轻人的朝气。生前,他俩来陶然亭看风景;死后,他俩也成了这里的风景。此处安息之地,是一个雪后的天气里,高君宇亲自选定的。“四个月后他的心愿达到了,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葛母墓旁那块他自己指给我的草地上埋葬。”石评梅这样写,“我睁眼四望,要寻觅我们一年前来到这里的遗痕,我真不知,现在是梦,还是过去是梦?”落在纸上的每个字都是泪,在她的这篇《我只合独葬荒丘》中悄默地洇开。只身来到陶然亭的她,四近又是茫茫的雪野,寒风也吹得紧。满眼的萧索景物刺着她,满心的忧怀愁绪萦着她,感结而不能自已。三度春秋过去,高君宇这“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旁,又添新坟。坟下的石评梅,再也不醒。

灵魂却醒着。“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激扬的青春心语仍在空气中激响,也留在高君宇墓的基座上,是石评梅代他刻出的。“这是君宇生前自题相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生死相隔,伤逝之情盈满石评梅的心,断肠笔墨化作无声的哀歌在墓畔萦旋。中国现代女作家中,若论文字的凄美,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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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庵


庵外绕着一泓水,水面拱起一座小石桥。桥那边,一楼一阁正好斜对着我。细赏,比之江氏的陶情之轩,别具气象。丹楼翠阁,藻绘华美,曲廊缦回,层檐扬升,若飞鸟之欲翔,显出宫苑妙构的繁丽。这是原在西苑南海东岸的云绘楼和清音阁,梁思成提议,迁来了。若能历阶而陟,升高临瞰,所向辽朗清旷,足可开豁襟颜。有它们隔水而立,慈悲庵不孤。

俞平伯也写过陶然亭,尤为它的雪景倾情。他初来时所睹“江亭无亭”的景状,往矣。眼下,濒湖多新亭,仿华夏名亭而建:兰亭、独醒亭、二泉亭、吹台亭、浸月亭、爱晚亭、醉翁亭、沧浪亭、百坡亭、湖心亭……同旧筑正是一个样儿。很多年前,我编副刊,吴继路先生游亭有感,走笔成章,还画了速写,纸上微带着俞氏所谓“寻诗的闲趣”。图文寄来,我均编发。后来,他拾纂积篇,出了书。

添了这么多亭子,园景变旧成新。老底子还是江亭。

慈悲庵的外墙嵌入一块碑。碑上“城市山林”四字,传为翁同龢书。“笔精墨妙诚堪重”,依样摹勒上石,其神更显,好像给陶然亭点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