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
文/吕纯儿 摄影/洪 兵 星 河
酒坊巷新月
秋日黄昏,我在金华古子城酒坊巷的宅院和商铺间,在墙砖中、门板上、窗台前、门槛里,闻到了酒的味道,醇厚、悠远。
酒坊巷说是一条老巷,其实是一个历经沧桑的酒窖,酿的酒多了,酿的酒成了传奇,自己也成了一坛酒。
一
巷中有一古井,曰“酒泉井”。我在黄昏的斜光中向井内探看,井径不大,只能容一人一桶取水,井壁上的凤尾蕨长得异常茂盛,井里漫着薄薄的水汽。穿过凤尾蕨和水汽往下细看,井水离地面不过二米的距离。不知道这凤尾蕨已有多少年岁,酿酒师戚寿三在井边取水时扬起的尘土,是不是飞进了井壁的岩缝里,滋养着它们。为酒痴迷的戚寿三取水酿酒时坚毅明亮的目光,是不是掉在了这井中,生长出一井的坚毅和明亮。
《酒坊巷》中关于酒泉井这样记载:“建于宋代,该井为单眼,石构井圈,高0.38米,厚0.11米,内径0.41米。井内圆形,井壁用方石垒砌而成,深约12米。水质清澈,井泉虽遇大旱仍不竭,居民多取以为酿。”
酿酒师戚寿三(1345-1418)来到酒坊巷酿酒是在明朝初年,在他来到酒坊巷前,酒坊巷不叫酒坊巷,叫铜齐巷。不知道戚寿三是因为什么样的机缘来到这条巷中,并取巷中水井的水酿造,酿出来的酒味甘醇厚,香味弥漫了整个巷子。闻过酒香的人四处奔走,酒香又随着风四处飘荡。后来,不管是闻过酒香的人还是听过酒香故事的人,都来到了酒坊巷。再后来,越来越多的酿酒师也来到了这条巷,在巷中开酒坊或酒肆。再再后来,大家索性把这条巷叫作“酒坊巷”,把巷中的水井名为“酒泉井”。
水为酒之血。戚寿三酿的酒之所以味甘醇厚,因为用的水是酒泉井的水。宋代田锡所《曲本草》云:“东阳酒(金华古称东阳,即金华酒)其水最佳,称之重于它水,其酒自古擅名。……因其水好,竞造薄酒,味虽少酸,一种清香远达,入门就闻,虽邻邑所造俱不然也。”金华的地理“三面环山夹一川,盆地错落涵三江”,溪水过岩石,滤砂砾,过滤了杂质,溶入了丰富的矿物质,正适合酿造清醇佳酿。
古井宁静而深邃,藏着金华最灵秀的山河。
二
戚寿三取酒泉井的水酿酒,他酿酒的方子是一个有着九千年历史的酒方。
我穿越九千年的光阴,遥望在如今叫做义乌桥头村的地方,先民们伴水而居,在水边种植了成片的稻田。在一个与千千万万个日子没有什么不同的日子里,他们发现弃之无用的米饭“腐化”生成了一种特殊的液体,其颜色透亮,尝味甘醇,惊喜万分。一个植物生命体的结束可以在另外一种液体的生命体中再生,这是一个多么伟大而让人惊喜的发现。这种液体后来被称为酒。
同样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他们又发现一种红色的泥土,用火烧制后会形成坚硬的器具,而且色泽艳丽,如同美丽的朝霞。一个远古的陶就这样诞生了。
酿酒发酵过程
先民们不仅用陶存放水和食物,也用来存放酒。
这个远古的秘密,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上山文化的桥头遗址中发现的,发现时间是2014年9月。这个发现惊讶了世人——先民们制作的红陶,可能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最早的彩陶,红陶里发现的酒,可能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最早的酒,婺州大地可能是世界上最早酿酒的地方。
这一远古的秘密惊讶了世人,惊讶之后有种恍惚,九千年,是多长时间,时间实在太过遥远,遥远得不像真实。它是不是《海奥华预言》中宇宙力量故意放置地球的文明——人世间愁苦太多,需要有酒灌注愁肠,人世间的苦难太深,需要欢乐的时候有酒而酣畅的乐。
这些事情,戚寿三一无所知,他只管酿酒。在酿酒师的眼里,没有过去与未来,他只有眼下的光阴,只有酿酒所需要的节气和时间。
三
冬至过后,八婺大地上村村户户的百姓们开始酿酒。百姓们开始酿酒,戚寿三也开始酿酒。戚寿三在酒坊巷酿酒之前,金华酒已负盛名,原以糯米、白蓼曲酿造白醪酒,唐中叶以后,红曲传至金华,开始酿造红曲酒。戚寿三决心把民间广为流传的白醪酒和红曲酒进行融合,酿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酒。
没有人知道,戚寿三在酿酒的过程中经历了什么。他应该在冬至过后酿酒之前,已在端午前后造好了曲。他用金华特产的纯双糯糯米为原料,取酒泉井的水,用红曲、白曲发酵,用“喂饭法”分缸酿制,然后灌坛储藏一年左右。整个过程中,要经过数十道工序,每道工序随气候和酿造情况的变化及时调整。
戚寿三最终酿成的酒,果然自成一派——酒色橙黄清亮,如同琥珀,口味醇厚,既有红曲酒的色和味,又有白曲酒的香和醇,沁人心脾,余味无穷。双曲酒是酒中的精灵,它的诞生,在世界酿造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深远意义。这些,戚寿三也不知,他只管酿酒,也对自己酿的酒有信心。后来,双曲酒经后人继续改良,取名为寿生酒。
明代王世贞在《酒品前后二十绝》中提到“金华酒,色如金,味甘而性纯,食之令人懑懑。即佳者,十杯后舌底津流旖旎不可耐,余尤恶之。”1915年,金华寿生酒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荣获金奖。1963年,寿生酒在全国第二届评酒会上被评为全国优质酒,获银质奖章。寿生酒与绍兴加饭、福建陈缸齐名,成为中国三大黄酒之一。
四
戚寿三在酒坊巷中不仅酿出了寿生酒,其他的酿酒师在酒坊巷酿出了陈甘生酒和双酝酒。无论什么酒,总之在八婺大地上酿制的酒都叫金华酒。因为酒坊巷,一个叫金华酒的名字随着舟楫流传于大江南北。
戚寿三选择在酒坊巷酿酒,可能出于某一种机缘,也可能源于一位酿酒师的战略性选择。
资料记载,金华水上航运在唐代就十分发达,至南宋更为繁荣,宋时浙江有五个造船场,婺州就有其一。明朝时,金华府被称为“上八府”。至清代,金华的水运十分繁荣。
古子城位于金华最繁华之地,酒坊巷位于古子城的核心。与各水陆码头相邻,义乌江和武义江在古子城畔汇合,婺江与衢江在兰江聚合,顺流下富春江,汇钱塘。
酒坊巷的酒,封存于酒坛之中,被搬到江边的码头,搭上各种各样的船只,穿行在婺江、衢江、兰江、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之上,它们最大的可能是顺水而下,来到自古繁华的钱塘江畔;也可能抵达钱塘江后通过运河北上;也有可能,在江水汇聚之地拐个方向,来到江流流经的任何一座城市。酿自八婺大地的错认水、瀫溪春、白字酒、三白酒、桑落酒、顶陈酒、花曲生酒,也从码头搬上舟楫,来到各富庶之地,并被摆上节日的饭桌、文化人的雅集,出现在朋友的相聚与别离时、他乡旅人的孤独寒夜里……
《武林旧事》记载,金华酒在南宋时期就扬名京都。南宋建都临安(今杭州),大批的官宦、贵族、商贾云集,酒的销量很大。由于北方战乱,交通不利,“北白南黄”(北方人饮白酒,南方人饮黄酒)的饮酒格局被打破,西湖游宴以南酒为主,而金华酒得益于舟楫之便,盛行于京都。
清人刘廷玑在他的《在园杂志》中写道:“京师馈遗,必开南酒为贵重,如惠泉酒、绍兴酒、金华酒。”金华酒不仅盛名在外,而且是唐宋元明贵族享用的高档酒。
《酒坊巷》记载,北宋熙宁年间(1068-1077)金华的酒课已高达三十万贯以上。南宋绍兴二十四年(1154)金华县酒课、酒务租额二千二百六十四贯一百二十五文。元代元贞二年(1296)金华酒课中统钞一千五百五十三锭三十五两二分二厘。
戚寿三长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史料中也找不到他的样子。想来,他就是一个百姓的样子,他走入百姓之中,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五
酒坊巷开过多少酒肆,酿过多少酒,来过多少人已不得而知。但很多喝过金华酒的诗人和文人留下了文字。
李白在酒中忘记了自己是神仙还是凡人:“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李白口中的“兰陵美酒”是什么酒呢?“东阳酒即金华酒,古兰陵也”。明朝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录,他肯定东阳酒为最佳,并列举了处州金盆露、江西麻姑酒、金陵瓶酒、山东金露白、苏州小瓶酒、淮南绿豆酒等品牌酒。
“独醒坐看儿孙醉,虚负东阳酒担来。”“一榼兰溪自献酬,徂年不肯为人留。”在人间活得清醒而深情的南宋诗人陆游需要酒,他与东阳酒有着不解之缘。
元代诗人张雨夜遇风雨独宿寒厅,却因为有金华酒,孤寒的际遇变得美好:“鹤台道民掩柴扃,雁门才子宿寒厅。恰有金华一樽酒,且置茅家双玉瓶。”
“菊花开,正归来,……有洞庭柑,东阳酒,西湖蟹。”对于元代戏曲作家马致远来说,东阳酒与洞庭柑橘和西湖螃蟹一样,都是人间尤物。
……
难怪明代弘治末年流传这样一副对联:“杜诗颜字金华酒,海味围棋左传文。”风雅金华酒,已与风流遗韵的杜甫的诗、颜正卿的字、左氏的文章相提并论。
在酒坊巷西南侧,曾经挖掘出古婺州窑窑址。窑中烧制青瓷、黑釉、褐釉,多为酒瓶、酒具。在历史长河中,先人们早就把盛酒的器具由陶器换成了瓷器。创造了包括盛酒、温酒、注酒、饮酒功能的酒具,如罐、瓿(早期酒坛)、樽、盉(古代温酒器)、壶、杯、盏等。
六
我怀疑,不知年代的一颗酵母留在这古老的酒坊巷中,在数百年的光阴中不断发酵,在历史中散发出迷人的人文幽香。
酒坊巷两旁的宅院和店铺,在暮色中次第亮起灯光。这些古老的建筑,因注入了新的时代气息而有了新的使命。我走在巷陌之中,如同走进浩瀚的历史,涌上空寂与苍茫之感。
这里曾经承载多少先贤学人的人生,承载过多少赶考学子的梦想,承载过多少抗日将士的稳健步履和革命志士的满腔热血,已无法细数。
吕祖谦的曾祖父吕好问举家南渡住在将军路,后来,这个家族在酒坊巷西侧建起吕成公祠。李清照在战乱中涉富春江而下,寄居酒坊巷一位陈姓人家。童年时在酒坊巷外婆家玩耍时的情景,黄宾虹在他晚年仍然记忆犹新……
这里曾经商旅云集、商肆林立,丝绸业、手工业、酿酒业、茶业兴旺繁荣,是金华城最早的经济与文化的发源地。
如今,酒坊巷中仍有邵飘萍故居、英士大学图书馆旧址、《浙江潮》旧址、台湾义勇队纪念馆、李友邦将军办公处等,数十处名人故居、考寓、民居、商铺与庙宇。
暮色中,我走在酒坊巷的青石板,一阵凉风吹来,片片叶子在风中飘落,晃晃悠悠画下许多悠长的之字形虚无之线,一片叶子落在我的脚边。我拾起,是红透的樟树叶,我用两个拇指合执着红樟叶立在风中,如执一杯盛满记忆的酒迎风而立。这条古老的巷子,锁着近千年的繁华,折射出九千年的远古文明,无处不是沧桑之美。任何形式的繁华终成一梦,但这片土地近万年文明叩问和穷工竭技从未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