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桑志华与北疆博物院
文、摄影/桑梦娟
引言
我不能掠夺在黄河—白河博物馆中所收藏的,从各地花重金收集到的文物。特别是1920年发现的化石群,地点是在庆阳府,当时我在挖掘红色黏土过程中找到了三趾马化石。我坚持的一贯原则是,所有被发现的这些世上仅有的古生物文物必须要留在发现地。
——桑志华1925-1926年欧洲纪行
21世纪初,一个叫桑志华的法国人用25年时间在中国北方进行科学考察,行程近5万千米,开启了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工作,搜集各种人类遗迹、动植物等藏品20余万件,并且都留在了中国,便有了现在的北疆博物院。
遇见缘起
端午节假期,百无聊赖,念及对天津的记忆还只是停留在儿时,心血来潮想着要不就来一个天津一日游吧。说走就走,买票、出发一气呵成。
天津外国语大学
而要去北疆博物院更是偶然之下的临时起意。说北疆博物院冷门是真的,回来后跟很多朋友提起也是知之者寥寥。首先,它地处拥有近现代名人故居200多处、被誉为“万国建筑博物馆”的五大道文化旅游区难免稍显人迹寥落。当天下午,在逛五大道历史博物馆的时候竟然在旧书摊上不期然邂逅了最近想看的与溥仪相关的《末代皇后和皇妃》,竟还有上午在曹禺故居看到的曹先生作序的《南开话剧运动史料》,欣喜至极。“读书不觉春已深”,出来时已是下午两三点钟,诸多临时起意的安排,也没赶上北疆博物院当天的预约。最后,想着左右还有些时间,能进就进,可有可无地踏进了这家藏在天津市河西区马场道天津外语大学院内,在时光中伫立百余年的博物院。因缘际会,彼时的我一如踏进桃花源之前的渔夫,茫然无知。
法国“进士”桑志华
桑志华其人,踏入北疆博物院之前,我是一无所知的。仅闻其名姓,还以为是中国人。参观博物院时方知,这家拥有百余年历史的博物院就是他创建的。“桑志华”是他为自己起的中国名字,其原名埃米尔·黎桑(Paul émile Licent,1876—1952),法国天主教耶稣会神甫、博物学家。
1912年,桑志华提议对中国北方进行全面科学考察,得到采纳并获得资助后便独自一人从巴黎出发。1914年3月25日,38岁的桑志华抵达天津,自此便开启了长达25年的“艰苦而又漫长”的科学考察之旅。而身为法国博士的桑志华,为入乡随俗,更是灵机一动将“法国博士”译为“法国进士”,并赫然印在名片上。
25年间,法国“进士”桑志华的科考行程近5万千米,足迹遍布黄河以北十几个省份的荒山野岭、沟壑密林、山河湖海,搜集古生物、古人类、植物、动物、地质、民俗等多学科藏品20余万件,并留下著作《黄河流域十年实地调查记(1914—1923)》《黄河流域十一年实地调查记(1923—1933)》(简称“行程录”)。
在实地参观北疆博物院,尤其是走进“科学考察历程展”展厅时。循着时间的脉络,读着桑志华行程录里的词句,我好像跨越了百余年时空在和一个法国人对话。
桑志华旧居门口
在1920年8月13日这一日的行程录,身在甘肃庆阳的桑志华说道:“我登上了峭峰。由于十字镐的敲击,峭峰开始颤动。因为担心出现事故,我要了解一下底部的情况:我自己用十字镐把裂缝扩大,我使劲一敲,结果工具的把猛地向我飞来,我从陡峭的斜坡一直滑到悬崖边缘。幸好,悬崖突出的边缘阻止了我的下滑,要是没有这道边我就摔死在沟壑底部了。在我下滑的过程中,工人们大声的呼喊:小心悬崖!小心悬崖!”
在1926年6月5日这一日的行程录,他说道:“我将去往献县,做一次短途纪行。另一方面,这个国家正处于战乱之中,一切都杂乱无序。在沧州,军队正在叛乱。在泊头镇,曾经有一场很大的战役,为了保护大运河通道,伤亡超过了四十人。各类的房屋被子弹穿成了筛子。在泊头镇和献县之间,我被四十几个马场的叛兵超越,之后又被他们跟踪,而我却没有发现他们。”等等。
法国“进士”桑志华考察时携带的三色旗
这些文字仿佛时光的信使,将我带到100多年前的甘肃庆阳,我仿佛是他科考旅途的同行人,在他于悬崖边摇摇欲坠、命悬一线时,我同工人们一起冲他大喊小心悬崖。而当镜头转向1926年的河北献县时,除了目睹他于战乱中的艰难科考,目之所及,兵荒马乱、断壁残垣,到处皆是罪恶的战争对文明的摧残,到处都是战乱的直接受害者——我们的同胞的苦难!
北疆博物院
20世纪初,来中国北方进行科学考察并建立一个博物馆是桑志华的“东方梦”。1914年,桑志华创建了北疆博物院(法文名:Musee HongHo PaiHo,黄河-白河博物馆)。博物院藏品包括动物、植物、古生物、古人类、岩矿标本以及历史文物20余万件。1928年,北疆博物院对公众开放。1938年,桑志华由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奉命回国。此后,北疆博物院各项工作处于停滞状态,直至新中国成立后,1952年,被天津市政府接收。2016年1月22日,北疆博物院重新对公众开放。
北疆博物院创始人桑志华最早在中国境内发现了旧石器时代遗址和古人类化石,是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学的“揭幕人”。其后,伴随着各处史前文化遗址的不断涌现,中国逐渐成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全世界寻找人类远古祖先化石证据的中心。
我国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邱占祥博士在《桑志华与中国的古哺乳动物学》中写道:“桑志华在中国待了整整25年(1914—1938)……北疆博物院(亦即黄河—白河博物馆)可以说是他花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呕心沥血,从无到有,一人操办起来的。根据桑志华本人的估计,1935年北疆博物院的动产和不动产的总值大约是一百万美元。”根据邱博士所言,单哺乳动物化石而言,就有四个重要地点是桑志华发现的。它们分别是甘肃庆阳(三趾马动物群)、内蒙古萨拉乌苏(更新世晚期哺乳动物和石器)、河北泥河湾(相当于欧洲维拉方期动物群)和山西榆社(上新世哺乳动物群)。而这些化石的绝大部分都保留在中国,主要是北疆博物院,亦现在的天津自然博物馆,还有一小部分是保存在北京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期间,只有很少一部分流散在国外。无论是从学术研究上,还是面向民众的科普展览,中国今天能有如此丰富的文物展藏,这主要归功于桑志华。
北疆博物院各展室名目
对此,我在北疆博物院里也读到了桑志华在1925-1926年欧洲纪行中说道:“我不能掠夺在黄河-白河博物馆中所收藏的,从各地花重金收集到的文物。特别是1920年发现的化石群,地点是在庆阳府,当时我在挖掘红色黏土过程中找到了三趾马化石。我坚持的一贯原则是,所有被发现的这些世上仅有的古生物文物必须要留在发现地。”
桑志华在华25年,这期间北疆博物院采集植物标本总数达6万余件、动物标本15万余件。而今这些资料依然安放在发现地——中国,依然和他们的后来人一同生活在同一片热土上。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绵延不绝百万年。埃及有句谚语:失去过去的人是迷失的。当我们不计其数的承载着百万年文明的文物或因战争掠夺,或因代理征集流失海外;当诸多国人只能不远万里前往海外才能一睹国宝真容时,其间的黯然与悲戚不言而喻。而今置身于这座百年老馆,看着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过去的痕迹和记忆不禁心怀感恩。真是多亏这位法国人,让万千或慕名而来,或偶然前来的国人不用出国,就能一瞬间超越时间的维度,和百万年前的祖先相连。
结语
在诸多35岁以上“社会性死亡”的无奈自嘲甚嚣尘上,年龄焦虑愈演愈烈的当下,可曾想到,100多年前,38岁的法国人桑志华,从巴黎出发远渡重洋,来到了梦寐以求的神秘东方,在这里整整度过了25个春秋,他化身为连接东西方的桥梁,为这个遥远的国度——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学、古人类学、古生物学以及动植物学,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也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将所有被发现的这些世上仅有的古生物文物留在了它们的发现地——中国天津北疆博物院。至此,造就了北疆博物院:
第一个在中国境内组织大规模野外挖掘;
第一个在中国境内发现大规模古哺乳动物群;
第一个在中国境内发现旧石器;
第一个在中国境内发现古人类化石;
第一次在中国境内使用现代地层古生物方法进行发掘。
诸多第一、首次,不胜枚举。而100多年后,无意间初次来访的我像一个无知懵懂的小学生,因缘际会地推开了一扇落满历史尘埃、闹中取静的门,看见了满室星斗熠熠生辉,樟脑丸的味道、僻静的院落、浮光中的灰尘难掩人类文明绵延、传承的光辉,不分种族,跨越时空,惊心动魄。只是初见仓促,未及去看桑志华先生旧居,引为一憾,但这何尝不是为了定好下次之约呢?北疆博物院,从时光中走来,遗世独立,值得久久细细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