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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今生话《送别》

文、图/邸永君


民国期间的中小学甚至幼稚园风行一时的《送别》,由李叔同创作,一经问世即广为流传。词之版本,曲之来源,却诸说互歧,莫衷一是。我对其平生轶事愈加留意,因缘日深。迩来有暇,谨就所知,对词曲之来龙去脉予以勾勒、梳理,匆匆奉上,分享文友。


李叔同(1880-1942)俗姓李,本名文涛,又名成蹊,字惜霜,号叔同,出家后法号弘一。祖籍浙江平湖,清光绪六年(1880)生于天津。父讳世珍,考中同治四年(1865)乙丑科进士,曾官吏部主事;后承祖业而从商,渐成津门巨富。李叔同,世珍第三子。四岁时,遭父丧,由长兄负责教养,然得以就傅名师、熟读经典,乃至诗词曲赋皆能,金石书篆兼擅;弱冠即以才情超迈而享誉津门,崭露头角。然因庶出,亲历生母之艰难苦恨,故于礼教对人性之摧残,感触甚深,痛恨尤烈;且开悟甚早,约八九岁光景,即已参透“荣华尽头是悲哀”之深刻世理。上述因素,为其日后之特立独行、驱避尘嚣,奠定初基,埋下伏笔。


《早春二月》电影海报.jpg

《早春二月》电影海报


清光绪廿四年(1898),李叔同仅十八岁,因于戊戌变法前后同情康梁等“六君子”,放言“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存”,且自镌闲章一枚,曰“南海康君是吾师”,招致“乱党”之嫌。为避横祸,乃偕母王氏、妻俞氏由津莅沪,于法租界卜居。旋加盟由上海宝山名流袁君希濂于上年金秋发起成立之城南文社。兹社以“联络雅士名流,切磋诗词文章技艺”为宗旨,定期雅聚,亦公开征文,择优刊布。活动场所选在华亭雅士许君幻园之城南草堂。核心人物除袁君西濂、许君幻园之外,尚有江湾儒医蔡君小香、江阴达人张君小楼等。李叔同来沪不久,即获知文社征集诗文,遂于年底前成稿奉寄,大受激赏,获邀会面,由此结识上述四君,并义结金兰。自此,酬唱不辍,弦歌不绝;每月一聚,佳作迭出。乃至影响日隆,声名远播,坊间誉为“天涯五友”。

两年后,天涯五友因各为生计,无奈第次分飞。末世多劫,大厦倾覆;十载如梦,国步已改。其间,叔同先遭母丧,旋携眷扶柩回津,继而东渡扶桑,入东京美术学校。卒业后,携日籍继室叶子回国,几经辗转,任教于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校,定居杭州西子湖边。而与幻园于寓所门外之匆匆一晤、悲切辞行,使叔同心潮澎湃,不可遏止。千愁万绪,凝于笔端,骊歌《送别》,就此诞生。


《送别》之配曲,问世远远早于歌词。早在19世纪中叶,美国南北战争爆发,狼烟四起,生灵涂炭。作曲家约翰·庞德·奥德威先生(1824-1880)流落天涯,思乡心切,遂创作著名民谣《梦见家和母亲》。此曲旋律优美,饱含深情,配以带有浓浓伤感色彩之歌词,一经问世即在美洲大地引发强烈共鸣,广获赞誉,流传甚广。歌词第一段大意:“梦见家中亲爱的老屋,我童年与母亲之家;当我醒来,经常是在甜蜜地寻找我一直梦见的家和母亲。家,亲爱的家,童年时幸福之家。当我和兄弟姐妹一起玩耍,和母亲一起漫游山丘峡谷,就是最甜蜜欢乐的时光。”

奥德威先生创作此歌曲之具体时间,因曲谱尚未发现实证而难以确定,而是以人声传唱方式流行。直至19世纪80年代末,埃米尔·别尔利·赫尔发明唱片灌制技术,词曲才得以由可储存介质保存,并迅速借助唱片漂洋过海,传入东瀛,回荡于东京等开埠之地。

1907年,日本词作家犬童球溪君(1879-1943),借此曲以日文填词,创作学堂乐歌《旅愁》,歌词大意曰:

西风起,秋渐深,秋容动客心。独自惆怅叹飘零,寒光照孤影。

忆故土,思旧人,高堂念双亲。归梦乡路迢迢何处寻,觉来新。

格调凄婉,哀而不伤,因而风靡东瀛,于青年学子中流布尤广,世代传唱,至今不衰。叔同先生留日期间,亦闻而爱之,不时命叶子抚琴,浅斟低唱,排遣离愁,挥之不去。


李叔同挚友之幻园,屡受挫折,举步维艰,不得已而决意远赴北京,另谋生路。临行前,特取道杭州,与叔同辞行。然未及入室叙谈,即以破产见告,而后踉跄而去。叔同目送挚友,唯见足迹二行,连接西子湖畔之皑皑冰雪,衬于遥远天际之隐隐山峦。折返房间,即命叶子抚琴,奏“旅愁”之曲。思及今是昨非,造化弄人;天涯五友飘零如絮,天各一方;不禁心生感慨,郁结于胸,万语千言,不吐不快。遂命笔填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南朝才子江淹之《别赋》,有“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句。信然。《送别》之创作灵感,乃因目送幻园而激发。“知交”之所指,“天涯五子”无疑;而天涯沦落,崇山隔阻;别梦寒彻,相见时难;句句含悲,字字伤怀。由是,《送别》一气呵成。叶子抚琴,哀音缭绕;李叔同击节,浅斟低唱;当窗饮泣,浸湿青衫。

就体裁而言,《送别》形神形兼似古词之小令;共分三节,而节三乃节一之重复,应是对西洋交响乐回旋曲式之借鉴。首节择取“长亭”“古道”“芳草”“晚风”“暮色”“弱柳”“残笛”“夕阳”等典型意象,以烘托离人断肠之情景。“长亭”“古道”者,向为古人送别、抛泪之所焉。无论是柳永之“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还是白居易之“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等,皆深入人心,耳熟能详。而以“芳草”喻离情,由来久矣。如《楚辞·招隐士》之“王孙游兮不归,芳草生兮萋萋”;“晚风拂柳”则暗寓惜别之苦。“柳”“留”音同,辄用以传递怨别、怀远之情思。如《诗经·采薇》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戴叔伦《堤上柳》之“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等。“山外山”则喻天各一方,隔阻重重。万千别绪,皆笼罩于“夕阳”之下,朦胧温暖而又纠结缠绵。次节通过“天涯”“地角”“知交”“零落”“浊酒”“夜别”“离梦”等意象,触及六根,拨动心弦,不禁使人顿生无尽伤感;而“知交半零落”,更令人哀哀戚戚,难以自拔。人生苦短,知交能得几位,重逢又待何时。万般无奈之凄美,挥之不去之悲凉,皆化作“今宵别梦寒”之辗转悱恻。而节三再现节一,大有强化意境之高妙。起、承、转、合,言简意赅,文短情长。

翌年(1915)早春,李叔同只身前往城南草堂,重游故地。昔日繁华,已无踪迹,只留下枯杨衰草,荒芜一片。又三年后,叔同看破红尘,决意告别妻子,于西子湖畔虎跑寺皈依佛祖,遁入空门。法名演音,法号弘一。

而此时此刻,《送别》以其行云流水般旋律,玉壶冰心之真情,早已不胫而走,传遍九州,跻身民国时代最受欢迎歌曲之列;尤得广大青年学子首肯,成就“有学堂处,必咏叔同词”之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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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电影海报


世事无常,众生皆苦;历历往事,不忍回眸;然希望不泯,光明在前。上世纪60年代,《送别》即有幸短暂现身。在由柔石小说改编、谢铁骊导演,孙道临、谢芳、上官云珠、高博等等众多名角出演之《早春二月》中,曾被用作插曲。1963年,影片公映。

进入上世纪80年代,凭借故事片《城南旧事》,《送别》终得再次回荡于中华大地。影片由吴贻弓先生担纲导演,恰巧其老父亲早年曾师从叔同先生学习美术与音乐。当得知吴贻弓正在选择影片插曲时,即强力推介《送别》,以其传递之缕缕思念、淡淡哀愁,与电影主题珠联璧合,无可替代。而据原著作者、长居宝岛台湾的林海音女士回忆,早年在北京读小学时,音乐课曾教授此歌,并常年于毕业典礼上起立合唱。因此,选择《送别》,不仅紧扣影片主题,更可还原海音女士童年生活之真实场景。因缘际会,水到渠成。

1983年,《城南旧事》公映,《送别》以童声合唱形式高调亮相,并重复五番。画龙点睛,视觉、听觉之冲击力超强。票房火爆,好评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