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高文喆

我一直以为，饮食习惯是代表着一个人审美情趣和个人经历的，审美情趣可以提高或改变，但是个人经历却改变不了，这道理放在唐人街似乎更为合情合理，既然是新移民的安全岛和降落伞，那这里一定是有着家乡味道的地方。

在美国纽约皇后区境内的法拉盛有一家著名的锅贴店——“朱记锅贴”，这家温州移民开的小店有名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除了华侨华人经常在自己的自媒体账号上说起它，各路学者在自己的研究中提到它，还曾经上过《人民日报海外版》。1992年，温州移民朱荷芬和父亲朱仲荣在法拉盛缅街街头做起自己在温州老家的营生卖锅贴包子，因为现做现卖，特别受广大华侨华人的欢迎。一家人经历五年的风吹日晒，终于在1997年有了自己的店面，几十年不改初心，始终秉持物美价廉，到了2024年，客人依然可以花4美元买到现包现烙的8只锅贴，2.75美元买到4只生煎包。低廉的价钱和几十年如一日的家乡味道让这里成了很多华侨华人心中的“白月光”，成了回味他们移民生活的“镜子”，除了华侨华人，本地人也常常光顾，折服在这中国美食里。

之前我们说到风靡唐人街的“李鸿章杂碎”，其实在李鸿章访美之前，杂碎馆已经悄然林立，但美国人并不感冒，一来因为美国人素来不吃动物内脏，二来当时华人的地位相对较低，彼时的杂碎馆大多是北美华工解决温饱问题的场所。李鸿章访美使小小的杂碎馆成为美国人了解神秘东方的窗口，一时间顾客盈门，中餐馆也迎来了新的生机。

1945年，美国《战争新娘法》通过，大批华人妇女合法来美，据美国移民规划局1950年年度报告显示，1945-1950年间经《战争新娘法》批准入境或变更身份的中国妻子有5132人，她们和其他国家来美的妇女一起被称为“战娘”。华人妇女来美，不仅带来了家人的团聚，因为语言和技能的缺乏，攒钱开中餐馆成了不少“中国战娘”的心愿，这极大地丰富了美国中餐馆的菜单。

西方菜肴的技术性体现在制作程序的标准化上，中式菜品则更依赖厨师本人的刀工和制作技巧，犹记得小时候坊间传闻肯德基的标准化，油温多少，炸制多少秒云云。反观中国菜谱，很少说炸多少秒，往往写油温几成热，炸至金黄或者焦黄，西方美食是具象的，可复制的，中餐是抽象的，偏艺术的。当东方遇到西方，难免碰撞出微妙的火花来。

中国味道大受欢迎

改良版的“左宗棠鸡”成为美国中餐馆排名第一的中国菜，这道菜的成功可以说是中西方饮食文化碰撞出的电光石火，中餐馆刻意消弭其中的“异质性”，简单地说就是中餐馆尽量迎合北美食客的口味，同样广受欢迎的还有咕咾肉、不辣的麻婆豆腐等等，这种现象并不仅仅在美国存在，在日本，人们偏爱煎饺、生煎；在法国，人们喜欢广东炒饭；在英国，人们爱吃鸡肉炒面；在韩国，韩式炸酱面大受欢迎。这些菜听起来看起来都有中国元素，但是吃起来多少有点不同。

唐人街对于各地的游客来说，是神秘的，刺激的，它融合了东方和西方的不同元素。如果说唐人街的中餐馆在口味上消减“异质性”，那在装修风格上则大大凸显“异质性”，越东方越新奇越能吸引当地食客。

2021年9月，北京环球度假区正式对外营业，作为首个落户中国的环球影城，北京环球独有的功夫熊猫盖世之地园区是环球主题公园首个以“功夫熊猫”为主题的景区。我一直不理解功夫熊猫园区为什么设计的幽幽暗暗，虽然有很多中国元素：熊猫、桃花、灯笼……但是总觉得哪儿不太对，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横滨中华街，简直是异曲同工。这大概就是外国人眼中的中国，古老、神秘又浓郁……

学者易淑琼曾专门对美国中餐牌文献做过研究：为了盈利，在中餐牌的设计上，中餐馆又用心地将中国文化的象征物或元素植入其中，有时候甚至刻意突出、夸大自己的“异质性”“异域风情”，并以此作为商业策略。很多中餐馆颇为用心，从餐厅招牌、菜单、店内环境布置处处体现中国元素，所做这许多，无非就是让食客觉得自己到了真正的中国，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氛围感，提供的除了食物还有情绪价值。

吉隆坡盛发桥底肉骨茶菜单

但是，不管是口味上的归化还是装修上的异质，唐人街中餐馆的目的都是生存。华侨华人在这里找记忆中的中国味道，本地人在这里找想象中的中国味道。

时间酿成的美食

如果说味道的去“异质性”和环境的凸显“异质性”是唐人街中餐馆的制胜法宝，那不同文化相互交融，用时间酿成的美食就是唐人街独有的创造。

1912年，华侨于希光在韩国仁川创办一家名为“共和春”的中餐馆，意在纪念辛亥革命胜利，迎接“共和国元年之春”。“共和春”被公认为韩国第一家以“炸酱面”为名售卖这道中华美食的餐厅，时至今日，已过百年，每天仍然顾客盈门，食客平均排队等候15分钟，旺季更是一面难求。如今，共和春在仁川中华街建起了炸酱面博物馆，食客品尝完炸酱面后，逛逛博物馆，了解一下共和春面馆的历史以及炸酱面的制作工艺，博物馆的二层还放有过去的桌椅和价目表，观之亲切、有趣。共和春除了征服韩国人的味蕾外，如今还迎来相当多的外国游客，俨然成了韩国本土餐饮，而共和春博物馆也成为仁川中华街的地标，成了游客必打卡之地。

如果你去泰国旅行，街边夜市绝对是不能错过的，很多旅行攻略提到一定要去尝尝Pad Thai，我初去泰国时也颇为好奇，满街找Pad Thai，街边摆摊的小哥听到Pad Thai都心领神会，两三分钟，一盘有豆芽有鸡蛋有海鲜的炒粉就端到你面前，味道是极香的，也有泰国特有的青柠檬和香茅草的味道，但是这说到底还是炒河粉嘛，我跑到泰国是来吃炒河粉的吗，尝了第一次后，后几天再逛夜市，无论小哥如何吆喝，我也绝不动心，嗯，绝不。

新加坡叻沙拉面

离泰国不远的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有道远近闻名的唐人街美食——肉骨茶。如果说炸酱面和Pad Thai是某种意义上中餐的改良，那肉骨茶绝对是地道的华侨美食。多种资料显示，这道美食诞生于马来西亚的巴生，巴生位于马来西亚雪兰莪州皇城，是马来西亚第一大海港。当初下南洋的华侨抵达巴生，从事锡矿工作，因为抵挡不住当地闷热潮湿的天气，易患风湿，所以发明了这种名为“Bak-Kut-Teh”的药食同源的美食。细细说来，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肉骨茶风味上又有所不同，马来西亚的肉骨茶又称福建派，药材味比较重，相较新加坡单一选择排骨为主材，这里的肉骨茶还有五花肉、猪肚、猪蹄等多种食材供食客选择，加以玉竹、当归、陈皮、枸杞、胡椒、党参、甘草、川芎等药材同煲，整体口味比较清淡不油腻，但颜色较重，呈茶色；新加坡的肉骨茶称为潮州派，胡椒味更重，汤色清淡，中国食客比较熟悉的是位于新加坡克拉码头旁的松发肉骨茶，1969年开业，曾七次荣获米其林推荐，该品牌分店较多，实在来不及打卡，樟宜机场仍有分店供你尝鲜。马来西亚的肉骨茶端上来通常是个小砂锅，除了肉还可以加各种蔬菜豆制品，新加坡则是以小盅或是小碗呈现，但两地同样推荐的吃法都是配以切好的油条。许多学者在文章中都提到肉骨茶是茶肉分离，吃完肉喝过汤再来一壶茶解解腻，所以称为肉骨茶。台湾散文家林清玄也曾写道“吃完一大碗肉骨，接着是一小盅潮州的工夫茶，茶杯极小，泡的是很浓微带苦味的普洱；原因是肉骨非常油腻，汤上冒着厚厚的油花，据说普洱有清油开胃之效，吃完后颇能油尽回首。”但我在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吃肉骨茶都未曾有过这般体验，看了最新各式博主的vlog也未曾发现还有喝茶这道工序，也是相当有趣。

《小娘惹》海报

既然提到马来西亚，就不能不提娘惹菜，当年看《小娘惹》电视剧，剧情我现在全忘了，只记得那华丽的装束和一道道精美的娘惹菜了。这时候读者要问了，为什么叫娘惹菜呢，这事儿说来话长。永乐三年（1405），郑和率他的团队首航，至宣德八年（1433），共计七次下西洋。在七次航行中，郑和率领船队从南京出发，在江苏太仓的刘家港集结，至福建福州长乐太平，远航西太平洋和印度洋，曾拜访了30多个国家和地区，这其中就有彭亨，也就是今天的马来西亚的彭亨州。在郑和船队的多次往来中，两国的贸易也悄悄增长，有些人留在当地生活，与当地的女性结婚，生下的男孩称为峇峇，女孩称为娘惹。由于深受中国文化影响，娘惹们极少外出，主要的工作就是宅在家中钻研刺绣和烹饪，各家女眷为了稳固在大家庭中的地位都拿出看家本领，久而久之形成了独特的娘惹菜，加上娘惹菜传女不传男的风俗，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不叫峇峇菜的原因吧，哈哈。刚刚说了，郑和从福建出海，自然福建人也会跟着出海，娘惹菜有闽南菜的影子，总体说来，娘惹菜是中国食材+马来、印度香料+马来手法，色彩鲜艳，口味独特。比如《小娘惹》电视剧里有道美食叫“五香”，猪肉末、虾仁、洋葱搭配各种调料抓匀平铺在油豆皮包成卷，上锅蒸熟，放凉后切片炸制金黄，这就与泉州地区的“鱼卷”做法很类似。几年前，网上有个全球最好吃泡面排行，连续两年排名第一的是新加坡的叻沙拉面，有一天，我在金融街购物中心超市发现了它，心心念念地买回家，emm，怎么说呢，糊糊的汤料，椰子海鲜味的汤底，20块一包的价钱，我只能说随便哪款中国方便面都比它好吃啊，这个叻沙就是非常传统的娘惹菜。与其他唐人街美食不同，娘惹菜更偏精致感，仪式感，讲究摆盘的精美和制作的繁复。

当喜茶遭遇星巴克

1999年1月11日，中国第一家星巴克在北京国贸开业，标志着星巴克正式进入中国市场，这之后的20年，星巴克在中国快速扩张版图，成为都市白领的宠儿。曾几何时，不管是商务应酬还是青年男女初次约会，喝星巴克成为潮流之选，一度几乎改变了中国年轻人对饮品的选择。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复苏了，随着喜茶、蜜雪冰城等众多茶饮品牌的崛起，年轻人对于茶饮料的选择再次回归，可是这一次不仅仅是席卷中华大地。2018年，一个发迹于广东侨乡江门的茶饮品牌——喜茶在新加坡设立首家海外门店，这是中国众多茶饮品牌的初次出海，从此带动了一众中国茶饮料出海，目前海外门店最多的蜜雪冰城已有近4000家海外门店。300年前，中国茶首次出海席卷了欧洲宫廷；300年后，中国茶饮再次漂洋过海，同样征服了全世界年轻人。除了茶饮，在伦敦中国城，排队超多的是沙县小吃，不过在这里，它叫沙县私房菜，最受欢迎的菜品是烤鸭和小笼包，这里的烤鸭不同于北京挂炉和焖炉烤鸭，采用了更为环保的德国烤箱，烤鸭色泽诱人，除了片鸭师傅片的有点厚，倒也不影响食客大快朵颐。在巴黎13区，不仅有香港的太兴还有杨国福麻辣烫。2022年夏季，小肥羊在智利首都圣地亚哥还曾推出很实惠的午市畅吃活动，吃货们奔走相告，有人一周去三次，哈哈，除了小肥羊，圣地亚哥还有山城辣妹子、刘一手、海底捞等国内耳熟能详的火锅品牌，没想到是不是，我也没想到。随着国内餐饮企业的高速发展，海外游子再也不用守着“杂碎馆”思乡了，主打一个国内有的唐人街也有，甚至很多留学生专门回国吃肯德基、麦当劳，理由是国内的菜单更丰富更好吃。但是中国菜在蓝星上排第二，没有哪个国家敢排第一吧，这一点我们确实相当自信。

喜茶新加坡门店

钱穆先生曾在《如何安放我们的心》中写过，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动物在外只需要护住自己的身，而人除了管身，还得找地方安放自己的心，唐人街对于海外游子大约就是这么个地方吧，这一点，苏轼在900多年前已经给出了答案：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