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摄影/青 娥

入暑以后，我家餐桌上总会少不了一碗冰糖莲子羹。

公公平常爱看养生类书籍。他说暑天多喝冰糖莲子羹，既可以补脾养心，又能清热去火。我和孩子们也正好偏爱甜食，于是公公更是乐此不疲。每年的酷暑，他都记得为我们做一碗冰糖莲子羹。

虽说和公婆分家已十余年，可两老为一家人的饭食忙碌操劳的情景，却依然清晰在目。

夏日睡浅。窗外晨曦微露，便听见公婆在楼下起床洗漱的声音，随后是公公开门复关门的窸窣声。我知道，公公去菜市买菜了。他常说，去菜市要赶早，那样才能买到从农村担来的新鲜菜蔬。那些水灵滴露、价格低廉的农家菜，才是公公满意的菜品。如果去晚了，担菜的农人要急着赶回家，会把菜蔬转给菜场摊位的菜农。如此一来，菜价便会高出许多。日头一出来，菜叶也蔫头耷脑，没什么看相。

暑天的早市，人语喧哗，热气喧喧。提菜篮的，摆菜摊的，买菜的，过早的，一派勤勤恳恳，勃勃生机的景象。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眼便能认出公公的背影。他照例穿着那件月白色旧汗衫，脚下仍是那双灰布鞋，手上提着洗得泛白的蓝布袋。那双布鞋是我前年为他买的。公公节省，不肯让我们为他买衣物，总说，有了，够穿了。可这双布鞋十分轻便养脚，重点是价格美丽，公公穿上便感觉百般称意。

公公买菜，从来不会浪费时间，这和他茂年果决的工作风格息息相关。菜市中，哪家摊位的菜蔬好，哪家门店的肉禽放心，哪家卖菜婆婆脸色好看，心地厚道，他都了然于胸，还总是忍不住在餐桌上感叹几番。

要买上鲜绿脆甜的嫩莲蓬，公公会直接赶往菜市的小巷。吹着悠悠凉凉长风的巷弄口，是那些从乡下郊区匆匆赶来额上还淌着汗粒的农人首选的阵地。他们或推着一辆板车，或背着几个蛇皮袋。一个个莲蓬被平展的袋子摊放在地上，翠绿饱满，斜着流苏，还散发着采莲人凌晨手心的温热。

公公精挑细选，将择好的莲蓬一个一个装进蓝布袋中，又笑问农人：“我买了这么多，您家能不能送个把哟？”人家通常会挑个又大又嫩的莲蓬，递给公公。公公便很开心地双手捧住，连声说着：“多谢，多谢啊……”

采买齐全所有需要的菜蔬，公公便提着鼓鼓胀胀的蓝布袋，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公公少年农事太苦，患有风湿。后来在机关单位又长期伏案工作，落下腰椎、颈椎病。平时，无论行事说话，都是不温不火，温温吞吞。我家距离菜市不到一里路，等他回家时，婆婆已经盛好了一碗热气氤氲的粳米粥。清晨米粥馒头，晚餐清汤挂面，这是两老多年来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

用过早餐后，公婆便开始忙活起来。暑天的莲蓬个个公主一样娇贵，一不留神便会褪色，变老。公婆要忙活的第一件事便是剥莲子。婆婆体胖，也有严重的类风湿，腿脚不太利落。公公为她掇来一方矮椅，再掇来一只方凳，上面搁上瓷碗，小水果刀。安置妥当后，公公才为自己掇来小椅子，与婆婆面对面坐下。莲蓬散落在两老脚跟下，小孩子一样，乖巧得很。

公公心细，凡事都会先为婆婆着想。婆婆负责剥莲蓬，褪绿衣。公公则用小刀一粒粒剖开洁白的莲子，很小心地剔出碧绿的莲心。莲心是味中药，可以清热去火，可味道微苦，会影响冰糖莲子羹蜜甜的口感。

公婆在厨房完成这些工序，那么安静、默契。两位老人大半生相濡以沫的时光，早已让他们融入了彼此的寂静。寻常一个眼神，不经意一个动作，无需话语，他们早已懂得了彼此。

约莫一个时辰后，瓷碗已攒满宛如珍珠的白莲子。公公起身去搀扶婆婆，婆婆捶捶小腿，缓缓站起身来，对公公说：“哎哟，小腿都坐麻了。”公公打趣道：“您老人家一辈子劳苦功高啊！”这时，婆婆便很满足地笑起来。

公公把去了莲心的莲子洗净，用保鲜袋装好，绾上结子，搁入冰箱里。午饭时分，他便将莲子装入底小肚大的瓷碗中，加入清水，一大颗冰糖；再将瓷碗小心地搁置到电饭煲的蒸屉中。待到饭熟煲香，莲子羹也蒸好了。一揭开锅盖，一股清香甜润之气扑鼻而来。泛着奶油白的莲子羹，混合着米粒慈悲的香气。一端上桌，我便忍不住舀上一大汤勺，甜津津，水润润，真是人间美味啊！俩孩子则喜欢将冰糖莲子羹封上保鲜膜，放入冰箱，冷藏后再吃。彼时的羹汤喝起来甜丝丝、冰冰凉，风味更佳。那口感可不是市面上的奶茶、冰粉所能企及的。

我们和公婆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每年暑天，一碗冰糖莲子羹都是我家餐桌上出镜率最高的甜品。后来，公婆年事已高，孩子们也渐渐长大，我们便从老房子搬出来，开始独立生活。自己做了家庭主妇，每天在厨房亲手炊煮烹炸，洗锅抹灶，这时才深深体会到主妇的辛劳与不易。

和公公一样，每年一入暑，我总忘不了到菜市买来鲜嫩翠绿的莲蓬，为孩子们做碗冰糖莲子羹。一餐餐，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一生平平淡淡琐琐碎碎的日子，就这样被一碗人间烟火串连起来。一碗羹汤，不仅是一道美食，更是家的味道、爱的味道，是一代代血脉相承的亲情的味道。

一碗冰糖莲子羹的滋味，只有懂得爱，懂得生活的人，才能用心品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