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太姥山喝老白茶
文、摄影/张 陵
上太姥山和朋友聚会,正赶上一场大雾。夜间雨并不大,雨点落在车窗上。一团团大雾在山间滚动着,前方道路时隐时现。车越往上开,雾越浓,能见度越差,有好几次,车灯都照不到路面了,好在围栏上的特制荧光标志依稀可辨,引导着司机前行。司机看来很从容,并不紧张,只是不时打一下大灯,提醒对面过来的车。
大雾一直持续到早晨。雨停了,雾并不散去,整座山似乎都被云雾笼罩得厚厚实实的。沿寂静的山路散步,听得见水声,不见水流;听得见鸟鸣,不见鸟飞。虽雾气缭绕在林子里,路两边的树木还是能看清楚的。叶子鲜绿鲜绿的,忍不住会伸手摘一片,顿时抖落一树的水滴,掉在脸上,脖子上,还真清凉。吸一口山里湿润的空气,心旷神怡,走起路来,步子似乎轻快了许多。不经意转个头,居然望到了高高的石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雾变得轻薄了,太阳照过来,在峰尖上留下点点光亮。当你以为云开雾散了,又会有一团大雾从海那边卷了过来。一个早上,能来回几次。看着变幻莫测的风景,心中诗意油然而生。
云遮雾障,奇峭的石峰更显飘渺美幻。浓重的雾气,也是福鼎白茶生长的基本条件。每天都有云雾罩着山坳,茶树长势更好,品质更高。到太姥山,先要登石峰,观峭石;后要喝白茶,品香茗。这两件事做了,就算初步领略到了一点太姥山的文化。前人诗云:“太姥无俗石,个个似神工”。一亿年前的地壳运动,巨大的力量,从海底隆起这座山峰,不可思议地留下这些以不规则方式堆积在一起的大块奇石,造化为珍贵的自然资源,供现代人享用。不过,老百姓还是更愿意世俗化地品赏,起的名字都很形象,如夫妻峰、一片瓦、仙人锯板、金龟爬壁、金猫扑鼠、金猴照镜、九鲤朝天等。我倒不太在意给每块石头起什么名,反而觉得,不起名字,脱俗一点,更能读懂“无俗石”这三个字。当然,老百姓并不一定想读懂这首诗,而想读懂整座山。
太姥山到处都是白茶树,到处都能喝到白茶。前人也有诗:“闻道郑渔仲,品泉蓝水涯。可曾到此洞,一试绿雪芽。”“绿雪芽”就是我们今天的老白茶。古人给白茶起了个高雅的名字,其实福鼎白茶是一种很天然朴实的茶,至今仍然很天然朴实。改革开放早期,企业家聪明机灵,意识超前,率先拿“绿雪芽”注册商标,闯出了品牌。现在企业发展得很好,算是福鼎市的利税大户。想到了在山间建了个“绿雪芽白茶庄园”,推广福鼎白茶文化,也销售自家的茶叶。园内鸟语花香,湖光山色。走几步,就能进到一座设计现代精美的玻璃房,坐在这里喝茶,能看到周边茶山茶园,看到远处的山峦,实在是个好去处。福鼎白茶制作工艺不复杂,掌握好“生晒”“不炒不揉”原则,保持茶叶的天然香味,就能做出一泡好茶。古代人这样制茶,现代人还这样制茶。从此福鼎白茶走出了太姥山,走到了北京,走到了全国。福鼎白茶已成太姥山支柱产业,名扬天下。朋友们说起白茶,如数家珍。大家一边喝着茶,一边饶有兴味地讲白茶的历史,讲太姥山之神太姥娘娘与白茶的关系。说了那么多,我只记住一句话,白茶好喝,越喝越爱喝。
另一位作家也是太姥山专家,正在构思一部太姥山传记的大散文。他安排我们到山上喝茶,说另有一番风味。还是一座琉璃房,为另一家茶企“大荒集团”依山所建,视野更为开阔,如果天气好,能看到远处的大海。这家企业种茶理念颇为先进。他们主张把茶树散种混种在杂树林里,恢复茶树的原生态。也就是说,古老的白茶怎样生长,他们就怎样种,让茶树与山林自然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是树林,也是茶园。有关科研机构做了测试,认为这样种出来的茶,品质比规整茶园种出来的茶品质更高。白荣敏倒是说了一句实话,靠“生晒”制茶工艺很难通过深加工提高附加值,而通过深种植,提高茶叶品质,可以带给茶企好的经济效益。目前,这家企业管理着30万株生态茶树,再过几年,效益就能显现。主观上渗进了商业营销策略,盈利模式,但客观上却是在摸索践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先进思想,看得出企业的情怀和见识。
在这里喝茶就有讲究了。在一名穿着传统仙女服的女士引导下,大家各自盘坐在一个圆草蒲上。坐定后,先不上茶,“仙女”建议我们都闭上眼睛,教我们一种来回吐纳的呼吸法,说可以吐出胸腔里的浊气,让心情平静下来,有利于品茶。这样来回几次,“仙女”又建议大家呼出声来。她做了示范,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像蒙古的“呼麦”,颇具表演性。大家跟着呼了好几遍,以为可以上茶了,不料,她又教大家如何端茶杯,要双手扶杯,双臂与肩平行,并要求在喝茶过程中一直保持。这个动作年轻人做不难,像我这个上了岁数,做起来也不难,只是很难保证不变形。茶终于上来了,是野生的老白茶,煮出来的,确实好喝,满口生津,余韵无穷,也顾不上标准姿势了,一连喝了好几杯。虽然学起来有点烦,但得承认,经过这种速成版的“茶道”提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也许就会变成琴棋书画诗酒茶的那个“茶”了。
在一个刻有“绿雪芽”大字的石壁下面,找到了福鼎白茶的母株。整个太姥山的白茶树,都是这株母茶树的后代。我以为,这只是一个传说。眼前这株白茶树,看上去一点也不老。知情人说,老茶树不在了,这是后来新长出来的。茶树边上,立了一块石碑,专门讲这棵“绿雪芽”的来龙去脉。上面的刻字,为当代书法大家潘文海所书,功底深厚,笔力雄沉,稳中求峻,神采飘逸,乃当今一大好碑。听说我与他大学同窗四年,白荣敏命我站在石碑旁,拍一张照,当即传给潘文海。
走几步,就是一个石洞,也是个喝茶之所。十来平米,摆了三张桌子,几张小凳,随意就能坐下喝茶。洞内潮湿,上面的石缝还向下滴着水。石岩下有一口小井,上方刻着两字:“丹井”。井里有一股泉眼,清澈见底。古时候是不是道士炼丹用水,无从考察,现在则是用来泡茶的好水。打上一小桶水,等着烧开,可以和老板唠唠家常。老板六十来岁,看上去还要年轻些,是作家唐颐的熟人,热情招呼大家。一打听,方知老板姓阙,在洞内摆摊三十多年,就守着这口井给游人泡茶。小本经营,细水长流,没挣什么大钱,倒是攒下不少口碑,客人不断。他靠着这个小买卖,养家糊口,还供儿子读完博士,找到上海的工作。水很快烧开,老板让我们自己泡,他还得管其他客人。泡老白茶有点讲究,但没有那么多复杂的程序,也不必编排那么多的说法。看一眼就能掌握,简单明快,几个动作,就可以泡出一杯杯香气逼人的茶。
茶水喝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太姥山泉水泡出来的老白茶,在哪喝都一样好喝。不过,这是我这两天喝过最舒心的茶了。我喝茶多年,什么茶都能喝,最怕把茶当文化喝。中国茶文化源远流长,但茶还是那个茶,喝还是那样喝。老百姓每天要吃米饭,要吃面条,要喝喝茶,就是文化。过去太姥山老百姓每天煮上一大罐老白茶,渴了就喝,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喝得透透的,把日子过得实实的,这就是文化。想着方法玩茶道,玩品味,玩精英,玩附加值,面上叫茶文化,其实骨子里应该叫商业文化。到底是个俗人,喝来喝去,还是喜欢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那个“茶”。
晚上回到旅馆,居然见到潘文海。他从北京回老家福鼎,要住一些日子。收到照片,专程上山看我。他和唐颐、白荣敏也都是老朋友,时常聚会。相见甚欢,自然要喝点白酒的。文海性格豪放,性情中人,喝酒实诚,一口一杯,喝到高兴时,便要“令狐冲”。他的酒德酒风感染了作家们,也把大家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会喝的,不会喝的,都端起酒杯,高潮迭起,大有一醉方休之势。席间有位江西来的作家,喝得兴起,当众朗诵李白的《将进酒》,又激起书法家的豪气,提笔挥毫,一展书法家风采,给每个作家都写上一幅字,留下墨宝,皆大欢喜,促成了一场太姥山雅集。
夜深,潘文海执意要回市里。大家跟他到门口,扶他坐到车后座,送他的车开走。微风徐徐,抬起头,看见满天星星在闪烁。都有些醉意又意犹未尽,听得有人说,走,接着喝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