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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陈家祠记

文、摄影/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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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陈家祠居闹市中心,宽阔的广场前,大道如流,车水马龙。在无数林立的现代高楼中,建于清朝末年的陈家祠,依然倔强地表现着其当初雄踞南粤的宏阔高峻富丽堂皇。

1888年(光绪十四年),由数十位陈姓绅士倡议,广东省七十二县的陈姓宗亲合资,在广州购买数万平米房产,兴建合族祠,名“陈氏书院”,为全粤陈姓族人在广州备考科举、办理诉讼、缴纳赋税等事宜提供居所。历时五年,于1893年(光绪十九年)落成。 

“书院坐北朝南,主体建筑面宽、纵深均为80米,平面呈正方形,为中国‘三进三路九堂两厢杪’院落式布局,由9座厅堂、6个院落、10座厢房和长廊巷组成,建筑面积达8000平方米。院东新辟有1.7万多平方米的绿化广场。”整体结构布局严谨、虚实相间,厅堂轩昂,庭院宽敞。

书院建筑的中心是中进大厅聚贤堂,当年族人在此举行春秋祭祀或议事聚会。东西厅面宽三间,进深五间,梁架雕镂精细,屏风玲珑剔透,屋顶陶塑瓦脊高耸,堂前露台石雕栏杆嵌以铁铸的花卉。大堂高昂深宏,柁墩斗拱抬梁,前后廊通堂木框架。双面镂雕屏门挡中,两侧装设花罩。堂前有月台,石雕栏杆及望柱均以岭南佳果为装饰,镶嵌铁铸通花栏板,色调对比鲜明,装饰华美,突出了聚贤堂的中心地位。 

后进大厅三间是安设陈氏祖先牌位及族人祭祀的厅堂。东西斋和厢房是当年书院的教学读书用房,斋内饰以花楣、隔扇和落地花罩组合,套色蚀花玻璃,斋前小天井,让室内外格外清朗。

书院建筑以装饰精巧、堂皇富丽而著称于世。来自岭南各地的大批能工巧匠集中广州,制作木雕、石雕、砖雕、泥塑、陶塑、铁铸工艺等各种各样的装饰,遍布祠堂内外的顶檐、厅堂、院落、廊庑:

木雕是书院数量最多、规模最大的建筑装饰。雕刻着难以尽数的历史故事和吉祥图案,堪称民间艺人运用木头和钢刀雕就的历史故事长廊。

石雕主要采用麻石石材。抱鼓石、石狮、月台、台基、墙裙、柱础、券门、垂带、台阶、栏杆、栏板及檐廊的檐柱、月梁、梁塾、雀替等易受阳光和风雨侵蚀的建筑构件都选用花岗岩石材打造。聚贤堂前的月台是岭南石雕装饰工艺的代表,融洽了圆雕、高浮雕、减地浮雕、镂雕和阴刻等多种技法。大门前的一对石狮,线条简练、形体活泼、神态祥和,是广东地区石狮造型的代表。

砖雕以浮雕为主。书院正面外墙上的大型砖雕,诗书画结合。祠前壁间画卷式大型砖雕,每幅长达数米,立体、多层次的画面集神话传说、山水园林、花果禽兽、钟鼎彝铭于一体,成为清代岭南建筑砖雕艺术的代表。 

屋脊基座、山墙垂脊、廊门屋顶、厢房和庭院连廊及东西斋的屋脊,规模之大为岭南之冠,体现出南粤浓郁的民间建筑装饰风格。书院的正脊采用陶塑的数量和规模充分显示出当时广东陈氏宗族的经济实力。

连廊廊柱和月台围栏的栏板画龙点睛地使用了铁铸装饰。民间艺人巧妙地将铁铸通花栏板镶嵌在围栏的石雕框架内,利用铁和石之间的色彩对比以及铁铸的通透立体造型,使月台围栏产生出如国画斗方般独特的装饰效果。这些铁铸装饰工艺,吸收西方的建筑装饰手法,结合中国的传统文化题材元素,相得益彰,在清代传统建筑中是较为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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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我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装饰最精美的祠堂建筑,陈家祠素有“岭南建筑艺术明珠”之誉。早在20世纪20年代已为国内外建筑专家和学者所重视,德国和日本的建筑艺术专著中有专题介绍。

初进陈家祠,感觉难免震撼! 19座单体建筑以聚贤堂为中心,其他按中轴线依次布列,相互间长廊联通,组成外封闭、内开放的形式。门前坪地和东西后三院环绕四周,与内部庭院相应。长廊贯通全院遮阳挡雨,房舍高大阴凉透风降温,内外庭院满目苍翠,雅致宜人,清冷而直率。徜徉深深庭院,穿过重重门廊,漫步幽幽巷道,凝视每一个屋顶,每一片山墙,每一块雕刻,恍惚间会觉得这里的每一块石头、砖瓦、木块,都有自己的生命,灵动,跳跃,透过历史,直击心灵。 

陈家祠没有儒家文化崇奉的谦卑内敛。设计、体量、用材、构造、工艺都是当时民间宗祠建筑的极致水准,极力张扬奢华、强悍和雄心的结构比例与整体气魄睥睨一时。

立于中进大厅聚贤堂,我思绪如潮,不由追溯陈氏一姓的远古源流。

陈氏书院的相关史料记载,陈家祠族人以“汉代太邱太祖”为始祖。此“太丘”,隶属于今河南省商丘市。这是有依据的。公元前一千多年周成王封殷微子于商丘,称宋国,立宋太丘社。而据我所知,陈氏最早的“太祖”,在河南淮阳的宛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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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考古工作者在河南淮阳平粮台下发掘的古城,距今至少在四千一百至四千三百年,是当时考古发现的时代最早、面积最大、保存最好的中国古城遗址。

这便是宛丘,当年的陈国国都。那些陶片和筒瓦、板瓦及古城墙分土层,不容置疑地证明着陈城始筑于春秋之前。 

淮阳史上三次建国、五次建都,历史长达六千五百年,是中华文明最早的发祥地。约公元前40世纪,太昊伏羲氏建都宛丘;约公元前30世纪,炎帝神农氏都于此,易名为陈。“陈为太昊之墟”“炎帝神农初都陈”,《诗经·陈风》《尔雅注疏》《晋书》有文字的证明;西周初,周武王封舜后妫满于陈,建陈国,筑陈城;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楚国迁都于陈,复筑陈城;秦王政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秦灭楚,置陈县。

相对于宛丘的一片碎陶,国人引以为傲的秦砖汉瓦太年轻了。

所谓“陈姓遍天下,淮阳是老家”。这就是天下陈姓的发祥之地了。 

“陈”,金文作“敶”。诸侯国。国君妫姓。为上古原始姓氏之一,源于有虞氏,出自上古高辛氏后裔尧帝封地,以居邑为姓。得姓始祖舜。舜为黄帝曾孙颛顼的六世孙,继尧之后,登中原地区黄帝族系最大部落首领之位,跻五帝之列,成为华夏先祖之一。 

“尧帝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妫,即妫水(今山西永济),汭,是水边。有虞氏兴起于燕山一带,虞是其部落图腾。虞,属于虎的一种,有虞氏聚居于燕山周围的妫水,辖有其地,遂以所居之地为氏,姓妫。妫姓之显肇始于虞舜时期:尧将帝位传舜,舜迁妫水边,后代便以尧帝封邑居住的地名作为姓氏,故妫姓成为中华民族最为古老的八大始姓之一。舜之子为商均,大禹执政时被封于虞地(今河南虞城)。商均之后为虞思,虞思封于商(今陕西商县)。舜的另一支后裔虞遂定居虞乡(今山西永济),后受封于遂国。商灭夏时,又移封于陈地,即河南宛丘。

虞思的后裔遏父因为出色地继承了先祖制陶的手艺,担任了周族陶正之官。周文王姬昌后来还特意将长女太姬许配给了遏父的儿子妫满。

妫满生于前1067年十月十五日(商王纣九年),薨于前986年正月十五日,是帝舜三十二代孙,作为舜裔的嫡脉,受封于陈地,建立起又一个陈国,都城在宛丘,取代了虞遂所建的陈国,辖地规模也比前者有了明显的扩大。根据胙土命氏的规定,以国为氏,称陈氏,遂为陈侯。从此奉为正朔,延续虞舜的一脉香火。

妫满故,周王室封赐谥号曰胡公,故妫满又被称为胡公满、陈胡公满。公是爵位,胡为谥号。妫满由此在中国姓氏史上率先奠定了陈、胡、袁、田、齐、王、孙等许多姓氏的发展根基。陈胡公妫满是陈姓的得姓始祖,也是胡、袁、田、齐、王、孙等姓氏的共同先祖。

陈国辖黄河以南,颍水中游,河南开封以东至安徽亳县淮水以北,北邻夏的后裔杞和商的后裔宋,西南则有楚和徐。东周初期,西北方又有从西方迁来的郑。

陈之先太姬“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巫,故俗好巫鬼”(《汉书·地理志》)。国民传其遗风,遂成习俗,陈国由是巫风炽盛而四季巫舞不断,“击鼓于宛丘之上,婆娑于枌树之下”,而“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汉书·地理志》)。

上古的祭祀日常常是狂欢日。腊日祈祷丰收,上巳祈求繁衍,“谷旦”祭祀生殖神。“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礼记·月令·仲春之月》)。神祇高禖主的是婚姻和生殖。“以其(女娲)载媒,是以后世有国,是祀为皋禖之神”(宋·罗泌《路史·后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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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周礼·地官·媒氏》)。祭祀生殖神是狂欢的节日,保留着原始的择偶属性。

所有这些,皆直接反映在文学上。《诗经》中收入《陈风》十首,多半与爱与性有关。显著区别于其他诗风。《陈风》的时代已不是远古,但承续着“太姬歌舞遗风”(《汉书·地理志》)。

让我们的神思回到数千年之前,去领略那个情爱燃烧却又像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一样自然的岁月。

《宛丘》: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宛丘之上,鼓缶声声。翎丝翥翥,春水一江轻漾。洵有情兮意飞扬,巫女舞狂放。“汤”同“荡”,却非放荡,是摇摆,是原始宗教的狂热。从坡顶舞到坡下,从寒冬舞到炎夏。改变了时空,改变不了神采的飞扬、野性的奔放。诗人为之迷醉,不能自已。而巫女径自狂舞,毫无察觉。“洵有情兮,而无望兮”,难成好事的诗人只能徒唤奈何。莫怪诗人惆怅了,舞者不加矫饰的激情,就是现代社会的我们也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活力。

《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中国咏月的诗篇汗牛充栋,是谁第一个用含情脉脉的审美观照月亮?是谁第一个在这冰冷的自然之物中发现了温情?是谁第一个把它从遥远的天边拉到了眼前,贴近了心灵?

是写这《月出》的诗人。

《古诗十九首》的“明月何皎皎”“明月皎夜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李白的《古朗月行》;杜甫的《闺中望月》……视角,形式,语言千变万化,但迷离的意境,怅惘的情调未变。 

最早写出这意境与情调的,也是《月出》。

思念从皎月初升开始。月下怀人总是那么旷远。想象中的美人,倩影婀娜,近在咫尺,又离得极远,时而分明,时而迷茫,端的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李白《长相思》)啊。静谧的永夜,月下“佼人”独徘徊,一任夜风拂面,一任夕露沾衣,直让人“劳心悄兮”“劳心慅兮”“劳心惨兮”,愁肠纷乱如麻,怅恨柔婉缠绵。

滥觞于《月出》,后人对月怀人的迷离和伤感之作源源不绝:宋玉的“皎若明月舒其光”(《神女赋》),李白的“若见天涯思故人,浣溪石上窥明月”(《送祝八》),杜甫的“落月满屋梁,犹疑见颜色”(《梦太白》),常建的“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宿王昌龄隐处》),王昌龄的“山月出华阴,开此河渚雾,清光比故人,豁然展心悟”(《送冯六元二》),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所有这些望月怀人的诗赋名篇,一如月亮本身,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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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拜《陈风·月出》之赐。

《陈风》诗意敞亮显豁,字面直截露骨,率性坦诚,不劳曲求。陈国民间的爱情,自由而热烈,发之为诗歌,皆真挚而动人。

如果说春秋是历史的代指,那么上古陈国是比春秋更远的春秋。那是这个族群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没有严峻的律法,没有严格的教化,没有严厉的道德家;没有圣人批评“郑风淫”, 没有理学家编织密网笼罩社会伦理,没有去势者嫉恨的窥视和恶毒的诅咒,没有俗不可耐的庙堂气和让人避之唯恐不远的腐儒气;没有人滑稽搞笑说《衡门》是“隐者表述安贫乐道之词”(姚际恒《诗经通论》),没有人义正词严说《东门之池》是“疾其君之淫昏,而思贤女子以配君子也”(《毛诗序》),没有人别出心裁说“《泽陂》……言灵公君臣淫于其国……忧思感伤焉”(《毛诗序》),或忧忠臣孤立之作(刘沅《诗经恒解》),没有人匪夷所思说《月出》是讽刺陈国统治者“好色”(《毛诗序》),甚至是描绘“陈国统治者,杀害了一位英俊人物”(高亨《诗经今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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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陈国的人们是那么热爱生命。他们耽于情爱而蒙昧于世故。意识自由而纯朴。只遵循着季节的演变和血性的冲动,纵情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放任地醉也痴也颠也倒也。比之后来极力要树立比神圣更神圣、比礼教更礼教、比道学更道学的庄严道德形象的“陈门家风”,不知少了多少庸碌、多少世故、多少俗气、多少僵硬和酸腐。

对于数千年后的广州陈家祠,专家学者们就外观内涵探究出种种寓意,其中某些宗族观、审美观、道德观的解读,我难以认同。在我看来,陈家祠的最大价值,是陈氏后裔为上古先祖的勃勃生气增添的一个生动鲜明的注脚。

走出陈家祠,回头仰望,巍峨的门头上,巨大的“陈氏书院”榜书高悬,气势逼人;巨大的抱鼓石门当厉如雷霆,威风凛凛。漫长高耸的屋脊昂首云天,堆红砌绿,流光溢彩,高扬着强旺的生命活力。

陈家祠远不只是一个族群的记忆,更是一个社会的缩影,一个时代的标记。

感慨系之,兴犹未尽,补以拙韵:

咏陈家祠

暮岁客羊城,喧然车马隆。

遥遥思古远,凛凛自雍容。

先祖势如火,后庚气若虹。

忽焉星斗转,依旧见昌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