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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内容

潮涌渔歌动沧海

文、摄影/林小冰

海,是渔民的魂。

从娘胎包围着的水出来,还投身汪洋之中的,是渔民。咸湿的气息,翻涌的海水,低飞的海鸥,满载的渔获,那是烙在渔民骨子里的印辙和信仰。

大海真的无私,她供应的物资源源不绝,又可在海水深处欣赏她的横岭侧峰,她的春华秋实。大海也不仁,她的惊涛骇浪不会为任何生命驻足停顿,更不会为谁慈悲留情。


停泊之船 (1).jpg

停泊之船


少年时唱《水手》,“至少我们还有梦”,面对喜怒不定的大海,水手的梦是什么呢?也许就是一旦离开了海,日子会变得陌生、干瘪。就像你问渔民的梦想,他们会告诉你希望在家门口捕到好渔获,拖上岸卖个好价钱。民间说宁可陆地挣三千,亦不出海挣三万。出海时大浪汹涌,有如大鹰,飞掠之间电光石火,那种剽悍令人惊悚。每次出海虔诚拜妈祖是笃定的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动人的情感,就像家乡五月赛龙舟,新舟下水前的祭拜也是如此。倘若失去信仰,对天地没了敬畏,就吃不上撒碎冰而非泡药水的海鲜,也就感觉不到人在产业里的这份纯粹与认真。

渔民每一回下海,叱咤征战,就是一场修行。在无边无际的海中,无论前瞻后顾,无论输赢胜负,一步一步去除自己的自满自大,放下贪嗔痴,谨守本分,知足常乐。渔民的修行更在于日常,我见过他们在码头卖一筐小鱼仔,在家门口曝晒海虾,在岩石缝拾紫菜。我见过四季的海,晨昏之间,有时惊涛骇浪,有时风平浪静。当你对着大海久了,就像随着花开花谢,在潮汐之间慢慢懂博大,慢慢懂包容。

家乡是粤东海滨小城,面朝大海,沐浴海风。

去小岛村,没有桥,乘渡船过海而入。早七点开船,晚十点收船,在闹市与繁华隔绝。小岛宁谧,偶尔从颠簸的船上传来湿漉漉的回响。村里石缸养荷,推门见海。小巷深处是古井,井水清澈,石板光滑。我坐在石头上看打鱼人理渔网,老者是父亲,年轻人是儿子和儿媳。那张网,毫无头绪的边界,他的双手盘活乾坤,蜿蜒曲折,递送给儿子,儿媳。我惊讶于渔民的智慧与超然,当海风凶狠袭来,渔网将再次被海浪霸气席卷,抛掷高空而下,可能还要变本加厉缠绕,甚而破裂,摧毁,经受更严峻残酷的考验。他粗犷硬韧的皮肤,褶皱分明的脸庞诉于渔网,重复风雨的洗礼,可他不紧不慢,自有深情,又无有挂碍。

我爱上了小岛村,在午后眺望一条又一条小船归来,他们从山的那边到山的这边,驰骋而来,云岚洪波暗涌,海风无孔不入。男人的船一靠岸,妇人便迎上前,接过渔具,不问渔获多少,笑意盈盈,喃喃细语,这样从容这样好。心中难以自抑的感动着,领悟到在浩大无穷的自然中渺小的人,才这般云淡风轻。困在钢筋水泥的人,太多挂碍缠缚,忘记生命本是一条长河,一路奔流不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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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大网


到小漠时,刚好有人在“拖大网”,那是海洋旅游业流行起来的撒网打鱼。很久以来习惯机械船只带来的安全感,头一回见到一男子独自推船而出,五六人抬渔网紧随其后,边撒网边铺排,游客捏住渔网后退,众男子上前推船,几人上船撑长篙而行。海浪盖过头顶,小船摇摇晃晃深入大海,渐行渐远……突然间想起渔民吃鱼,吃完一面不把鱼直接翻过去,这在渔民心底是最深的忌讳。撑篙的人本事过硬,却无炫耀撑船技术,想必他没有知识的纷杂,却牵绊太多责任,遇到狂澜要扭转乾坤。“拖大网”只是一种流行,我们很难理解身体所能到达之外的空间,而渔民是生活在这里。他们过着两栖生活,在大海漂泊动荡,在陆地脚踏实地。这样的人,皮肤黝黑,身体粗犷,内里勇猛刚毅,带着野生的况味,安定地汲取着大海的滋润与营养。他们在海中过尽千帆,让人感叹,让人生疼。想起老者手中的旧网,虽老而破,却是凯旋留下的徽记,不禁合掌恭敬致意。

走在红海湾七十二公里长的海岸线,水波绿如蓝。可我更喜欢进渔村游荡。妇人坐在家门口织网,白绞丝在手中穿梭,织出的网眼大小均匀。家门口停靠渔船,乌色篷顶插着蓝绿红旗子,色彩新旧不一,却明媚耀眼。规则排列的渔船,密密麻麻,挨挨挤挤,一条渔船一个家,相似的岁月,相似的沧桑,我想不出渔民的生息,怎样在这些船只里朝朝暮暮几百年……

追溯渔民过往,被称之为“疍民”的人,生活在岭南广府内河、东南沿海港湾、福建闽江中下游及福州沿海一带,终生漂泊水上,以船为家,新中国成立前备受歧视。陆地上的人苛责“疍民”不可登陆生活,不可通婚……荆棘的边界让人们忘记人类的历史时间太短,忘记物种大致像“冥灵”这般的大树,五百年一次春天,五百年一次秋天,小至像“朝菌”这样“不知晦朔”的渺小短促,在自然的空间里皆平等,何况是一个无比擅长与风浪搏击的种群部落呢?古书里说的“美石为玉”,足以说明从旧石器到新石器的进步过程经历了漫长的经验,在人类社会进步的历程中,渔民明知海上谋生艰险,却选择留下,就像海鸟再轻盈,它也飞离不了海域,飞不到大山里去。当他们被允许登陆上岸,成为被包容被照顾的新居民时,也成为这片美丽江山上让人欢欣让人领悟包容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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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漠渔民唱渔歌


渔村里的人各有各的故事,但信仰只有一种。

渔民耕海的土地上,有数以万计的妈祖庙。相传北宋年间有位名叫林默的女子,她聪慧勇敢,济世助人,在28岁那年救助渔民而不幸遇难。这位女子便是海上女神——妈祖,她护航庇民深入人心,大德大爱令人低头合十。郑和七下西洋,两次经过泉州祭拜妈祖,祈愿航海平安。星月流转,一世一世,一座座天后宫,像来自千年前的大贺莲种子,以令人惊叹的愿力,为生命守灵,辨认归途。

渔村榕树下,妇人身着青蓝衣衫,头戴竹笠,站成一排荡漾起伏,唱着动人的渔歌,“阿——妹——者”,请原谅我用文字伤害了这肺腑的声音。驻足沙滩,被歌声包裹其中。强柔,高低,长短,撞击,轻抚,任意来去。这声音涉水而来,似天籁无垠辽阔,这声音长风几万里,似无人之境的雪莲。唱和相应,与金属碰撞火花飞溅。生活这般繁复,也许只有歌声是轻盈的翅膀,能挣脱文字枷锁。在耕海的土地上不停地歌唱,唱出劳动的诗意,从青丝到白雪。出海的祈祝,出嫁的不舍,迎娶的娇嗔,人妻到人母。一曲未毕一曲起,水流一样婉转柔媚。歌声重重复重重,声腔万转千回,沧海桑田的心事化成真实的告白,拧揪着人心,听久了,潸然泪下。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歌声记得唱它的人如何用了情用了心,而那颗心是亮烈的,永远朴素自然,永远赤诚谦卑。在时光的经脉中浸泡着海水,翩然的风帆,如一轮新月初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