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客渡的南洋情怀
文/萧 烟 摄影/林 言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渡口,舟船寥落,水波空流。在它的历史上,当然不可能像黄河的风陵渡、长江的甘露渡那般热闹,名闻天下。它只是海南岛数条大河道上随处可见到的一个渡口。
发源于五指山区的万泉河,在冲破山地的阻挡之后,沿着既定河道一路向东,在平地上拐过了数道弯,穿过了百余公里热带雨林,在两岸绵绵风光护持下畅快奔流,成为海南岛上极富情韵的一条河流。在临近大海时,万泉河再次受到一片丘陵阻挡,向东北折了最后一个弯,然后在博鳌小镇与九曲江、龙滚河汇成了一面宽阔的湖,静静地涌入南中国海。
但凡河流入海口,一般都水网发达,舟船往来。在机动车还没有充分发展起来的年代,舟船就是水乡泽国人们最重要的交通方式。在这样的河岸,随意垒几块条石,或者搭几根枕木,就形成一个渡口,因渡口兴起村镇。这样的渡口最初未必有名字,往往都是以村镇命名,位于留客村的渡口自然成了留客渡。
渡口,将人们由此岸渡进彼岸,或者渡向远方。
万泉河水从上游裹挟来的泥沙,在下游沉积出了数个江心洲。在这个折弯处,更是冲积出了一个面积达二平方公里的小洲,称为乐城岛。
名字带“城”,因为岛上实实在在拥有过一座城池,这就是消失在历史深处的乐会县城。乐会县据说在唐显庆五年(公元660年)即有设置,元大德六年(1302年)县治迁到了乐城岛,明隆庆六年(1572年)新建城池。万泉河及其支流绕城而过,形同天然壕沟。1915年,县城迁出乐会岛。1958年,乐会县与琼东县合并成琼海县(即今琼海市),有着千余年历史的乐会县从此退出历史舞台。而乐城岛也有着数百年县城历史,虽然上面只剩下十几个村庄,却残留着类似城隍庙和会馆之类的旧城配套建筑。
当年,乐城岛作为一方区域的中心,热闹异常。岛北的河汊狭窄,可搭建横桥出入;南面是万泉河主脉,水面宽,只能依靠舟楫横渡。南岸多滩涂,只有这折角处受到河水深切,方便舟船停靠,成为天然渡口,依渡口兴起村庄。大量从南方来的差役、士子、商贩、耕夫等等,都经由该渡口登岛入城。有时天光已晚,或者风雨来袭,河流湍急,当天没法渡河,就只能留宿村中,热情的村民总会慷慨收留他们。久了,村庄就失去了原有名字,被人们叫作留客村,这渡口也就被称作留客渡。
渡口还有一个老关帝庙,小巧简陋,土红与土黄搭配,弧形山墙,拱形门洞。庙里配置着以关公为主的众神像,犹有烟熏火燎痕迹。可见渡口人家更希望得到武圣人护佑,哪怕舟船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匪盗消失,大家依旧希望栖息的土地平安无事,这信仰已经沉淀进了地方民俗中。古老的村落,自然会留下更多传统民居。村中最著名的,当然就是蔡家大院了。
上世纪三十年代,留客村突然热闹起来。原来,从印尼归来的蔡家森兄弟在村里盖新楼了。四兄弟每人盖起了一座宅院,数长房蔡家森的宅院体量最大,最为豪华气派。这些宅院与海南岛传统民居有很大区别,建筑立面拥有鲜明的色彩,让人耳目一新,也足以让这块四季常青的土地醒一醒神。
蔡家森少年时即随“番客”下南洋,辗转于印尼和新加坡。因为聪明勤劳,诚实守信,他从一个赤贫的小子一步步做到大富豪,成为当地的侨界领袖。那年代,但凡外出闯荡成功,都会回到故乡盖起宅院;琼东北的文昌、琼山、琼海、万宁,都是著名的侨乡,多的是这类带有南洋风格的宅院。
当时,国内尚缺乏建筑材料,蔡家宅的钢筋和水泥都得从香港运来。即使设计师,也是有着南洋生活背景的华侨,与蔡家森交情甚笃,一并用船运了来,在留客渡上岸。所以说,蔡家宅是一座从海上漂来的大院。
宅院分两进,从谷歌地图看去,建筑走向依山就势、坐东朝西,逆着万泉河的流向。两个大门均开在北墙,镶嵌在青砖里,经由玄关各连通一个天井。走进天井,眼前即刻呈现一个明亮空间。二层和三层的围栏拥有极灵动色彩,醒目的红色与黄色,搭配着琉璃窗花的深蓝,呈现或方或圆的几何形状,凸凹有致,与墙面的方形或者圆拱形门窗的外框色彩呼应。这些色彩从墙砖的青色主调中跳跃出来,整个院落就有了色彩的热烈交谈。
青砖柱是方形的,由底层直贯三层护拦,显出东方式的稳重庄严。整个院落以穿堂屋和主堂屋为中轴,轴线上的门洞和神位是纯中式的。神龛位置极高,神位前方摆放着八仙桌椅,显示出对祖先的崇敬和对客人的尊重。其它房屋围绕着中轴线左右对称,紧密簇拥,让家族成员也能做到亲密团结。
西墙为倒座,底层架空,用作堆放杂物;二层是带女儿墙的露天过道,相当于观景台,两端半围合的空间设有瞭望口和射击孔,带有强烈的防御色彩,让整个大院更像一个森严的城堡。
我两次来到,都为右厢房二楼檐下那一圈彩绘感到心动。这彩绘立足海南传统,却突破了传统彩绘的单一色调,也融入鲜艳的红黄蓝三色,清新自然。内容也是常见的如意纹或卷云纹,线条流畅婉转,看去像舒展的祥云、激涌的海浪、怒放的花朵,自由奔放,势必对地方画派产生影响,一些朋友的画作好像也从这里汲取了养分。
整个宅院虽然处在同一水平,四面外墙却由西向东渐次抬升,有一种内在的韵律。坡屋顶以青瓦覆盖,有梅花状或者流线形封火墙从屋顶突出来,具有明显的岭南风格。宅院东面依山,西墙外是半圆形月池,池中荷叶田田,这布局寓含典型的东方式风水概念。
“下南洋”第一代人都有着浓厚的乡土情结,都有清净隐世的居家理想,一个个大院就相当于他们心中的桃源。在二楼露台,他们可惬意睡在躺椅上,留意着留客渡的舟船往来,客人进出。更多时候,可观看天上的白云舒卷,星象变迁……
那年代,中国积贫积弱,战乱不止。为了改观生活,获得商机,无数海南人纷纷选择“下南洋”。他们从附近的渡口登船,沿着“海上丝绸之路”的航向驶进茫茫大海,可谓九死一生,方才到达彼岸,开启筚路蓝缕的闯荡,最终的成功者也是九牛一毛。当他们衣锦还乡,都会在桑梓地盖起豪宅,一则可以叶落归根,再则在乡邻间展示成功,向先祖告慰。如文昌市符家宅、韩家宅、欧桂第、十八行村等等,都是“下南洋”华侨呕心沥血筑就的家园,带有明显的中西合璧特征。
因而,蔡家宅更像从南洋驶回来的“家族方舟”。可是世事无常,时局持续动荡,乱世“方舟”在不断沉浮。最初是日军侵略海南岛,后来国内革命战争爆发,蔡家兄弟为躲避战乱又回到印尼,只有老一辈人在这里留守。等到老一辈离世,国内又长期处于封闭状态。以蔡家森为代表的华侨已经闯出一片天地,最终选择在异国他乡扎根,带动大量乡邻外出,大量老宅荒废,一个个大院也都冷落下来。蔡家宅后来还被陆续征作军所、行署、粮仓、公共食堂……
如今,留客村的老屋大多衰败,新建成的民居都显示出与时代割裂的趾高气扬,与这个古村的文化底蕴完全不搭调。在岁月沉浮中,几幢大宅院依旧岿然屹立,保持着城堡式的警戒姿态,又不乏沉着和优雅。在这块慢慢变得温和的土地上,它们显得极其固执,成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承载着典型的民国时代侨眷文化特质,价值越来越突显。于是,整个留客村又开始全新改造,推进商业化运作,这对村容村貌的维护倒也是利好。只是这改造似乎并没有做到骨子里,墙体青砖用的多是近似的贴砖,有些留白也多余地贴了砖,但愿这改造更多地尊重原貌。
留客渡也被打造一新,用条石垒砌了十余级台阶,沿河建起一圈木栈道,似要努力将一个小家碧玉打扮成大家闺秀。出口处兀立的花岗岩壁,阴刻“留客渡”三个规整的电脑体大字,落款却是苏轼。
一个名人,对一个地方确实有很大的宣传效应。可是苏轼的谪贬地为儋州,没有来到万泉河畔,留客渡与他并无关联。在乐城岛,却真实存在一个东坡村,不知道这地方有多少关于苏轼的传说。
如今,即使河网发达地区,舟船也淡出了人们视野。留客渡的水面,只能看到一些色彩花哨的游船在慵懒横列,用作商业配套。当今,海南岛正在加速推进自由贸易港建设,乐城岛已开辟为国际医疗旅游先行区。几公里开外的博鳌小镇,与乐城岛差不多大小的东屿岛上,本世纪初建成了“亚洲论坛”永久性会址。一些国家决策也在此酝酿成形,“最大自贸区”和“海南自由贸易港”的概念即在此宣布。这或许就得益于万泉河的开放气度,沿岸无数渡口都吹拂着南洋之风。
博鳌港的舟船依旧来来去去,随时可连通万泉河沿岸的老渡口。或许,留客渡又将履行新的使命,将更多的人渡进彼岸,渡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