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跌撞撞回故乡
文/(奥地利)安 静 摄影/李少君
作者简介:安静(颜向红),居奥地利。各类文学作品和评论见于《外国文学评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文艺报》《名作欣赏》《香港文学》《台港文学选刊》《作品》等。出版《萨尔茨堡有张床》等个人作品集两本。华东师大文艺学硕士,福建教育学院副教授,国家社科基金“欧华文学及其重要作家”和“欧洲华文文学史论”项目组成员。
除夕的大红灯笼
驱车两个多小时,从奥地利萨尔茨堡来到慕尼黑国际机场,夜色已经褪去,天空红一块白一块紫一块,像是被谁打得鼻青脸肿。
定居欧洲十多年了,以往回国,总是从慕尼黑飞北京或者上海,再转福州,可这次,如此重要的春节,我先生伊里奇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帮我订的票却是慕尼黑—阿姆斯特丹—厦门—福州,绕一大圈,凭空多出一站,对别人可能没什么,但对我这个持残疾证的人来说,就很要命,旅途越短越好,快快回家过年比什么都重要!
拿到机票那一刻,我不快地扭过头。老伊伸出双臂环住我,内疚地吻我的脑门:“对不起,宝贝儿,今年春运机票太紧张了,都怪我没有买对票……”哼!我挣开他。他用残缺的手指,往一杯绿色的苦艾酒里加了冰块,递给我,长长的眉毛耷拉下来,一根已经灰白,纤细的金色汗毛从鱼鳞般的皮肤中顽强地钻出来,他的手、头皮在三十多年前的工伤事故中烧坏了,全身伤痕累累,残疾度比我高得多,也不容易。我心一软,罢了罢了,面对现实吧。
进机场换登机牌托运行李时,我的胃突然绞个不停,手哆哆嗦嗦。安检排队很长,轮到我,监控机叽叽叽大作,是身上佩戴的自发热器具引发了警报。众目睽睽下,我狼狈地掀起衣角,取掉这个用于缓解疼痛的腰带,再按要求脱靴子,把手机、充电宝等物品放在行李架上,总算过关了。登机后,一路呕酸水,又没法吐出来,只好皱着眉头再咽回去。好在这段行程不长,不到两个小时,飞机就开始降落。
到了阿姆斯特丹机场,我一瘸一拐拖着行李箱下了飞机,梦游般跌跌撞撞顺着人流往外走,上电梯,拐弯,再下电梯,终于到了转机口,我松了一口气。有事先预约的轮椅服务,不用怕。
可是等啊等,等到所有乘客都走光了,也不见轮椅。
太阳穴乱跳,肩膀和后背被疼痛撕扯得千疮百孔,像一张破渔网,捆着浑身冰凉的我。去信息处咨询了一位工作人员,她说,我要转乘的这趟从阿姆斯特丹到厦门的航班被取消了。
但我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啊,这可怎么办?
“别担心,别担心。”女工作人员笑眯眯地查找最近的航班信息:“有了,六小时以后,将有一个航班去曼谷。” 她伸出文着玫瑰花的左手,张开五指,再伸出右手的食指比划道:“六小时。只要等六小时就能起飞。然后,在曼谷再等八小时,可以飞福州。”
六小时,再加八小时,还有转机候机……我昏头昏脑默默数着。漫长的旅程又多出十几二十个小时。预约的轮椅服务呢?大概率泡汤了。焦虑中,脊柱的剧痛又如海潮一波一波涌上来,把我窒息。
办好改签手续,已到午饭时分,偌大的机场,喝不到一杯热水,更不见卖热食的饭店,只有三明治、香肠、热狗、面包,看了就倒胃口。顾不得又饿又累又痛,我急忙找到可以上网的地方,先把情况告诉老伊,让他找航空公司解决问题,然后到朋友圈吐槽一番。
“因为有案子要处理,没时间陪你一起去中国过春节。你要挺住啊……”老伊的声音在胸腔里打旋,几乎可以听到他咕咚咕咚咽口水。这个蠢萌心善的日耳曼呆子,看来别指望他帮着维权了,尽管他是法律工作者。
美食
还是同胞管用。不一会,嘀嘀嘀,远在美国的老同学胡教授给我语音留言:“快告知你乘坐的航空公司和你现在所在的位置,把机票拍个照,我帮你投诉,你需要帮助。”
我遵嘱把各种信息发给她,便静静地等候。
几小时过去了,公司方面没有任何音讯,胡教授生气道:“这个航班是中外几家航空公司联盟经营,我给他们打电话,对方客服听到中文竟然不受理,我用英文把他们一通臭骂,他们承诺马上派轮椅来,你等着,不要走开。”
我松了一口气,似乎看到她一头秀发生动地卷曲颤动,就跟以前我们在大学同一个宿舍时一样。感觉有了靠山,我紧紧夹着的双肩哗地一下斜斜松垮下来。
好吧,继续等待。
我拿出随身带着的一本欧美小说集打发时光,一翻开,碰巧是美国作家爱伦·坡的恐怖小说《黑猫》。见鬼,今天怎么就跟黑猫杠上了。难道这黑猫是不祥之兆?
我素来怕猫。小时候,家里杂物间来了一只生宝宝的大胖母猫,哼哼唧唧,蓝眼睛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冥火似的,我去取东西时被吓到了,赶它走,它赖着不走,找根木棍战战兢兢地捅一下,它还是不动,又捅一下,它居然豁出命挺着大肚子哀嚎着冲过来,眼里喷着火,把我吓得落荒而逃,再见猫就有心理阴影了。
没想到,几十年后我却嫁给伊里奇这个不折不扣的奥地利猫奴。他养了一只名叫菲力克斯的花狸猫,总是与我争宠,他俩每晚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老伊一边喝酒一边撸猫,时而俯下身去窃窃私语,两个家伙都长着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就是天生的一家人,我反倒是外人。“他比你先来,你要让着他。”老伊总是管菲力克斯叫“他”而不是“它”。家里到处是猫毛,我做卫生做到灵魂出窍,更不愿意和他们坐在一起,家里的沙发,我碰都不碰。直到有一天,浑身长满了红疹子,经医生确诊,这是猫过敏。
我对老伊说,猫还是我,你看着办吧!他这才不甘不愿把猫移到门外,用自己的外套精心做了一个窝,喃喃细语着,那甜蜜蜜的样子,实在可气。
曾经读过一个资料,黑猫在中世纪欧洲被视为女巫的化身,地狱的使者,拥有撒旦的力量,会给人带来厄运,所以被大肆虐杀。相反,在中国的传统中,黑猫却是吉祥之物,可以镇宅、辟邪、招财。
还是家乡好,连猫都可爱。回去了,一切就平安了。
正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起飞时间到了,仍然没有看见接我的人和轮椅。胡教授也无计可施,只能在手机那头不断地叮咛:“上飞机后如果出现问题,千万不要硬撑,一定要寻求帮助!切记!切记!我这边继续找航空公司理论。”
我步履蹒跚上了飞机,座位非常狭窄,夹在两个高大男人中间,像夹在两片蚌壳中的蚌肉,连动一下都很困难。起飞后,我挤出去找乘务长反映自己的情况,希望换个位置,或者升舱。
乘务长是个外貌高贵的中年妇女,头发挽成考究的髻子,冰蓝色的美丽眼睛冒着丝丝寒气,烈焰红唇傲慢地上翘着,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像戴一副假面具:“我倒是希望能帮上您,可是很抱歉,今天座位全满了,爱莫能助啊!”
我回到座位上,淋漓大汗湿透衣衫。飞机餐十分恶劣,一块语焉不详的奶酪,几片垂头丧气的西红柿,胡乱扒几口便作罢。饭后,乘务员迟迟不来收餐具,要不要按服务铃?我克制地等了半小时,伸出手指,缩了回来,再等一阵吧。又等了20分钟,还是没有动静。我咬咬牙,抱歉地按下按钮,没人理睬。这时,我疼得再也坐不住了,呼吸不畅,像离开了水的鱼,腮帮子一起一伏吧啦吧啦地喘着,胸口发闷,就差口吐白沫了。
一定要出去透透气,活动活动身子,我想。可一左一右两个年轻的男人冷漠地看着电视,没有一点关心我的意思,乘务员似乎也没有马上就来的意思。
卡在餐桌之间动弹不得,我忍无可忍,顾不得什么礼仪了,干脆不客气地按着摁钮不放手,乘务员还是置之不理。国内外来回飞了这么多年,搭乘过无数航班,从未遭遇如此可怕的服务,这家航空公司太离谱!我出于愤怒,大声喊住乘务员,要求他马上把肮脏的餐具收走,我要出去!要上洗手间!
小个子男乘务员,眼睛像绿豆一样转来转去,毫无表情地摊摊手耸耸肩,做无可奈何状,似乎说,没看我正在忙吗?
抗议无效。又等了十几分钟,终于能出去了,我在窄小的过道上伸臂弯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朵朵白云在窗外漂浮,好像一个个饺子在锅里蠕动。我看到朦胧水汽从厨房漫过来,漫过来,在碎金般的阳光中缓缓旋转,在妈妈的银发上舞蹈,她眯着眼看闽剧电视,嘴里咿呀咿呀跟着哼。
思念的飓风顿时把我击倒。
最难熬的夜晚到了,拥挤的人群,密不透风的空间,狭小的座位,我的幽闭恐惧症复发了。机舱像一个流动的地府,幽暗的灯光似鬼火忽闪忽闪,乘客熟睡的脸扭曲着,仿佛魑魅魍魉,我的神经吱吱冒烟,躯体如一颗快要爆炸的炸弹,全身痉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漫漫长夜没有尽头。我央求邻座让我出去,蹲在过道上呼哧呼哧喘粗气,乘务员踱过来制止呵斥道:“不准坐地上!”
我坐地上了吗?我坐地上了吗!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真坐给你看!我不管不顾一屁股坐下,气忿地盯着他。这时,胡教授的叮嘱在耳畔响起:“上飞机后如果出现问题,千万不要硬撑,一定要寻求帮助。”对,再去找乘务长!
找到乘务长,我如此这般再次诉说了自己的症状,恳求她帮我调一个位置,以便能斜靠着睡上一觉。乘务长轻飘飘地呵呵一笑,扭着腰肢迈着猫步走开,就当我是空气。
我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控诉道:“你们取消了航班,又单方面取消了轮椅服务,却没有告知,投诉也不予理睬,让我在机场等了那么久!你们的服务质量和态度这么差,造成我旧病复发,我有哮喘、抑郁症和强直性脊柱炎,若引发生命危险,我丈夫会起诉你们!”
听到“起诉”,她一惊,高傲的头忽然低了下来,冷冷的蓝眼睛溅出一星暖色,游弋的眼神收拢回来:“我马上找医生,给您止痛药。”“医生有什么用!我早已吃下止痛药和抗抑郁药,喷了哮喘剂,没效果啊,我需要的是睡觉!睡觉!”
乘务长迅速跟地面联系,确认情况属实,知道被投诉,态度180度大转弯。她哗地拉开一个帘子,魔术般变出一个躺椅,又啪地按下对面一个座椅,天衣无缝的一张“床”便出现在眼前。
“这是我的休息座,您今晚可以睡在这里。”她放下身段,恭恭敬敬地请我上“床”,转身拉上帘子,蹑手蹑脚出去了。
我慢慢斜靠上去,像猫一样伸个懒腰放松筋骨。呀,别有洞天,飞机上居然还有这么舒适的单人间!
不一会,“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请进!”
乘务长殷勤地递来两个装满热水的矿泉水瓶子:“给您做热敷。”
又过一会,敲门声再次响起:“请您喝水。”她饧着眼,哈腰递上水杯,掉色的嘴唇垂下来,发髻也散乱了。
我接过水杯,吃了安眠药,舒舒服服架起脚睡下,感觉自己就像女王。
累了一天,终于可以静下来,眼皮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上下打架,思维模糊起来。飞机的轰鸣渐渐变成有节奏的咣当咣当声,铁轨与轮子摩擦着,恍惚中,看到绿皮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冲上一堆乘客,还有人从窗子爬进来,人越来越多,有的站在过道上,有的爬到行李架上,有的直接躺在座椅下,乘务员推着购物车越过人山人海吆喝:香烟可乐八宝粥啦,花生瓜子啤酒嘞。方便面味、汗酸味、袜子味、厕所味、座位上的皮革味、蒸汽机燃烧发出的煤气味一股脑儿把我淹没,窗外一闪而过的房屋树林,天空一片漆黑,密密麻麻的人群鼻孔里全是黑色灰尘,有如鬼影幢幢。忽地,一群黑猫扑闪着蓝眼睛,穿着蓝制服,踩着高跟鞋,尖着嗓子喵喵叫着,一扭一扭走过来,拉扯我,锋利的爪子眼看就要抓到眼睛了。我惊叫一声,跳起来,天已大亮。
“女士,女士!”有人敲门,外面传来女乘务长尖细的声音。
我惊魂未定,挥挥手想甩掉噩梦。
“六点了,请回您的座位。”乘务长的态度有点过于温柔,几乎让我不知所措。我道了谢,走出隔间。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所有的乘务员一夜间都变了脸,笑容可掬,好像我是头等贵客。
长乐机场
下机前,我不放心地询问到达地面后的轮椅服务,乘务长谦恭地说:一切都安排好了。
果然,当飞机降落在曼谷,一个干瘦的泰国男人早已扶着轮椅等在机舱外,一把抢过我递给他的20元小费,推着我乘坐长长的摆渡车,来到贵宾室。一进门,我就闻到熟悉的饭菜香,热汤热饭热面条,包子元宵像白白胖胖的婴儿乖乖地躺在蒸笼里,伸手伸脚,煞是可爱。饭厅回荡着歌曲,离家越来越近了,心里的火苗子扑腾扑腾,暖洋洋的。
十多个小时后,飞机抵达福州长乐机场。大厅熙熙攘攘,那华人独有的人气儿和摩肩接踵的热乎劲儿又回来了。两名身着红色汉装的苗条女子推着轮椅跑步前来,操着闽南口音热情地说:“欢迎回家!”
和煦的乡音,让我忍不住流下热泪。
打开手机,微信小红点亮着,胡教授留言:“航空公司违约,要起诉他们吗?”
我苦笑。打跨国官司,谈何容易?
一抬头,隔着玻璃门,见来接我的妹妹妹夫使劲招手,远处的红灯笼高挂,舞狮子舞龙灯的队伍敲锣打鼓热热闹闹,辞旧迎新的鞭炮正噼噼啪啪响起。除夕之夜,如一只华丽的酒杯,盛满五颜六色的鸡尾酒。
我心里默念着:妈,我回家了!
机场门口也有只猫,亲昵地蹭上来,喵喵叫,黑缎般的毛皮油光铮亮,白胡子一翘一翘,小尾巴左右摇摆,像是在迎接我。
我蹲下,摸了摸它的脑袋。
这猫的眼睛也是蓝的,大大圆圆,清清亮亮。多漂亮的一只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