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摄影/ （美国）欣欣向荣

作者简介：作者原名刘心，曾在大学任教。后留学美国，获哲学博士学位。从事电脑工作之外，业余自由撰稿人。曾被聘请为《人民日报》（海外版）特邀记者。欧洲华人笔会会员。

仪式感既庄严郑重，也带着一些神秘和浪漫。我在节日、生日、毕业典礼、比赛开场、授奖活动中都体验过仪式感，甚至一家人在家进餐，也会因为讲究仪式感，用了一大堆盘子和碗，吃开胃菜和主菜用的餐具都会是不同。仪式感能激发你的情绪，让某天或某个时刻充满激动和幸福的元素，让你感到这一天或这一时刻与众不同，为记忆营造一个美好的气氛和空间。但是，只有仪式感，是不够的，就像餐具齐全，菜肴却无味，这一餐就不能算及格。在美国，圣诞节是个重要的节日。我来美国第一年，圣诞节那天从学生宿舍出来，到街上逛逛，想热闹一番，借机休息一下被五字头的课程弄得很紧张的大脑。出乎意料，不管商业区还是住宅区，节日的装饰仍然鲜艳招摇，引人注目，仪式感很强，但商店、饭店和一切店统统关门，街上没有任何庆祝活动，貌似这里的黎明一样，静悄悄，不见几个人影。因此，节日感就在我扫了一眼花花绿绿的城市后，消失得像风一样干净利索。就这样，我过了几个没有节日气氛的圣诞节。

毕了业，我们那时在佛州的迈阿密买了房子。这一年的圣诞节感觉马上就不同了。搬进新房子时，适逢年末，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欢度圣诞节。在厨房做饭时，听到邻居街坊乘风驾车路过的声音，我都觉得是一曲曲欢乐的圣诞歌，处处飘荡，记忆至今仍然清晰。原来节日的温馨和热烈是在自己的家中。

家中有了过节的气氛，浓浓的节日气氛，很自然就让我回想起国内节日的喧然。春节可能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扫房子，贴对子，穿新衣服，放一串串鞭炮，没有燃尽的，我哥哥弟弟还要一个一个拾起来，点了又放。虽然这些内容一个也不可缺少，但美食才是节日的重点，至少我小时候是这样想。一家人围着桌子，热热闹闹吃年饭。那时没有火锅，可我们家的桌子中央总是有一个小铁锅，里面放了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四周有一盘盘的蔬菜，还有爷爷腌的韭菜花和晒的黄豆豉，放在一对造型别致、制作精美、蓝色图案的陶瓷小碗中。把肥瘦相间的猪肉切成小块儿，加点儿葱花和酱油，炒出我至今都忘不了的美味。因为怀念，我试了多次，用遍佐料，始终得不到记忆中那个美味。因为得不到，我从未停止过对那锅猪肉炖粉条的回忆。

童年的记忆把春节的一切都汇集到一块儿了，很笼统，没有每年具体的活动，但很清楚地记得，家里蒸豆包枣包和菜包，炸莲菜炸酥肉炸麻叶，家人忙得不亦乐乎。厨房和爷爷的住室在前院，我们住在后院。记得有一年春节的食物不能全放在厨房中，放包子的篮子就放在后院卧室里一个半空的橱柜中。包子诱人，睡觉前，我们总是要妈妈拿出几个放在火炉子上烤烤，给我们解馋。如果没有这个情节，春节的食物可能不会记那么完整。

我爷爷很在乎每一个农历节日。腊月初八煮腊八粥，二十三小年，必有火烧。冬至早上、三十晚上、初一初五初六必吃爷爷说的扁食，十五十六，虽然家人从未做过元宵，每年都是去饭店买，但必吃不误。后来我习惯了过什么节日，做什么饭菜。这是一种传统吧。

在海外，国内的节日不是法定假日，有时未意识到节日来临就已经过去了，有时因为时间问题，中国传统节日的大型庆祝活动也不得不提前或者是延后，虽然这些节日对海外人不是没有魅力。“天涯共此时”是个美好的理想，春节已经成为美国加州的法定假日，也成为了纽约州公立学校的法定假日，盼望中国的新年早日被各个州接受为法定节日。   

儿时盼望节日，就像盼望热热闹闹的场面，盼望漂亮衣服和美食佳肴。人到中年，身在海外，节日来临，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亲情和乡情。新买的房子中，有一套为客人准备的住室和洗漱间。一切安排好了，我们邀请父母来美国玩玩，只有我父亲喜欢活动，乐意到国外看看，身体状况也适应长途旅行，他一人来了。我父亲来访时，帮我们照看一岁半的女儿和两岁半的儿子。后来孩子们上幼儿园后，他也闲不住，把院子里的活儿都承包了。还在院子的一个角落，开了一小块儿自留地，把从菜店里买来的蔬菜种子取出来，种在地里，他种过辣椒、豆角和西红柿。自种蔬菜长势很好，他很高兴，说佛州的地很肥沃，插根筷子就能长成竹子。为了布置新房子和院子，我们费很大事儿，买了一大块儿太湖石，放在前院，又围着石头种上美人蕉和花花草草，我爸爸很喜欢。种菜之余的时间，他会给花坛浇浇水拔拔草，他说这是这条街上唯一一道中国风格的景色。前房主留下一棵龙眼树，也是我父亲照看，他施肥除草整枝打杈，龙眼树长势很好，我们能在异国吃上了罕见的龙眼。后来我们搬到另一个城市，买房子时，看到院子里有很多茶花树很高兴。虽然两个前房东都是西方人，但他们都种了中国特色的植物，对我们来说是巧遇，也是好的预兆。现在的家中，有桂花树的树篱，有枣树、柿子树和无花果树，还有茶花、芍药、菊花和荷花。不管住在哪里，有了这些树和花，就是父国的场景，走遍世界离家都不远。

孩子们跟着姥爷学汉语，女儿见了葡萄就说葡萄萄。有天我们要出去，姥爷在院子里种菜，我想让女儿告诉姥爷，就说：“妞妞，喊爷爷。”结果女儿就走到窗户边，对着外面大叫：“喊爷爷，喊爷爷。”我和先生忍俊不禁。直到现在还时常想起。儿子那时很懂事儿了，一次在饭店里吃饭，服务员看我一直抱着女儿，觉得我吃饭不方便，就把女儿抱了过去。儿子一看就急了，丢下饭碗，就追了过去，会用汉语说，“是我的妹妹！”有次幼儿园里分了一小包花生，儿子舍不得吃完，留在饭盒里，回来给爷爷吃。小小的年纪，浓浓的亲情，一代一代传下来了。

儿子六岁时，上了学前班，开始读书写字。我发现用三个指头，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铅笔，把笔的重量压在剩余的两个指头上。我和老师谈过，她好像并不急于纠正。我的性子急，害怕效果不好，不敢轻举妄动。我爸爸再次来美国看孩子们时，无形中纠正了我儿子的握笔方法。我懂美国强调自由，提倡从小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握笔方式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但社会中，过于宽容自由，道德约束就会被贬值，社会危害不请自来，正义的力量最终会被削弱。这样说来，墨守成规，坚持传统价值可能是诚实正直与高尚美德的代价。

每逢佳节倍思亲！父亲回国后，逢年过节，一家人在一块儿时，孩子们总会回顾一些过去和姥爷在一起的故事。我们会给家里打电话，孩子们惦记着和姥爷说说话。我爸爸说，听到他们的声音，眼睛都润湿了。

入乡随俗。又过了很多年，孩子们慢慢地长大，我们忽然发现这个家庭也慢慢地沉浸于美国的节日和食品之中。美国的感恩节、圣诞节和新年，最传统的食物是烤火鸡，我们反复实验美国式烤火鸡：把火鸡的肚子中放上芹菜洋葱胡萝卜，外部涂上一层油后，放在烤箱中烤。几次过后，我先生觉得这样烤可以消除火鸡的腥味，但不能让火鸡散发香味，他就用酱油，蚝油，胡椒粉和十三香粉涂在火鸡上，腌一天。果然凑效，这样烤出来的火鸡很鲜美、可口。这么多年来，我先生用中国的佐料烤美国的火鸡已经近乎完美，我没有吃过比他烤得味道更好的火鸡。他烤火鸡，照例旁边会放上几个红薯。据说他烤的红薯与当年北京街头买到的烤红薯不分伯仲。节日席上，还有南瓜和蔓越莓酱，加上蛋糕和甜食。等等！不能忘记冷熏三文鱼和煎牛排。我们有个要好的美国朋友在纽约，每年年末过节时会给我们寄来些很有特色的礼物。第一次收到的是冷熏三文鱼，被我们蒸熟了，因为没有经验。后来才学会，把冷熏三文鱼夹在涂了费拉德尔菲亚牌子奶油芝士、烤焦了的贝果中，咬一口，你感觉到有种奇妙的滋味在舌头上跳荡，你只想闭着眼睛慢慢咀嚼，好好品尝，即使天塌下来，你也要咽下这口之后，再去处理。那是一种与中餐不同风格的香，不是油煎葱花，火烤北京鸭，水煮三鲜馅儿饺子的香，是一种鲜味，浓厚，富贵，芳醇，就像你看惯了窗外粉红的牡丹，大红的茶花，有天忽然意识到你的桌子上有人为你的生日摆了一盆白色的蝴蝶兰，摇曳生姿的花瓣就像飘来几朵云彩，让你盯着不放，一览无遗，生怕错失了什么。煎牛排是个技术活，但在美国不会煎牛排，就等于在中国不会包饺子。过去常在饭店或美国朋友家吃煎牛排，吃的次数多了，也学着做。我们特意买了厚厚的铸铁锅，照美国朋友教的方法煎。后来互联网方便了，也曾按照网上小高姐的食谱做过：撒上黑胡椒和犹太盐，油中放入两棵迷迭香，不断把锅中的热油浇在牛肉上，这样煎出来的牛排，切开后，露出粉色的肉质，就算很成功了：外焦里嫩。有次，我煎牛排时，偶然撒一些国内带来的烧烤料，觉得味更美，现在碰上比较好的牛肉，就会买一些，用这个方法做。煎牛排就这样也成了我们节日的保留剧目。当然，不管什么节日，我们都会有家乡的水饺和包子，有几盘孩子们爱吃的菜：咕噜肉，炖排骨，拌黄瓜，椒盐大虾之类的，不然没有过节的气氛。

节日里，我们也不可避免地想起想见却再也不能相见的亲朋好友。我常常会想起我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一直是爷爷抚养我爸爸和姑姑。爷爷年纪大了，爸爸就把他接来同住。自从记事起，爷爷就是我们家的成员之一，想起他，我们兄妹三个都有很多幸福的回忆。我对童年的记忆，除了一次集体去电影院看电影，内容很恐怖，从学校逃跑回家，被记过一次，其它都很愉快，很大一部分，归功于爷爷。那时父母工作太忙，不能顾及我们，不在学校的时间都是爷爷在照看我们，他一般不叫停，不阻扰，不批评，让我们尽情地玩，同时保证我们安全。他会看着我们在操场上捉迷藏，看着我哥哥戴着草帽，歌声嘹亮地带着我们捅马蜂窝，看着我们爬在院子里高高的桑树上摘桑葚，看着我们在附近梅溪河中捉鱼。我们养蚕养泥鳅时，他还是技术指导，有时还能挑出我们作业中的错字。爷爷洗自己的衣服，每次洗净后，都用淀粉上浆，再用棒槌槌平。我们有时在一边看他在石头上，一槌一槌地槌衣服，直到把衣服槌得平平展展。爷爷穿衣服很干净挺括利索，对我们兄妹三个施以看不见的影响，我们长大后，穿衣服都很讲究干净整洁，有皱纹的地方必熨平，这也是爷爷无形中教会我们的一种对生活的积极态度。我爷爷也喜欢种菜，我记得他种的丝瓜和葫芦，还有向日葵。不单单是过年过节想起他，每年春天，春雷一响，我就想起我爷爷。他养了很多下蛋的鸡和一只肥鸭子。母鸡们整天在院子中咯咯哒哒；只要下雨，鸭子就非常高兴。某年鸭子雨天在院子里乱跑，后来下了一只巨大的蛋，打开一看，有两个黄。我曾经为爷爷的那只鸭子（在我的印象中是只肥鹅），写了一首俳句短诗《春雷》：

春雨贵如油——

庄稼渴。蚯蚓出来换口气

肥鹅美一餐

我也会想起海根老师。她是到中国教英语的语言专家。真是个好老师！她带来很多关于美国的书，我们可以借阅，开阔我们的视野；她会认真回答每位同学们提出的任何问题，让美国不再是一个谜。她会不厌其烦地纠正我们的发音，讲解语法，批改我们的作业。她创造很多机会，带我们游玩，让美国来的旅游者到学校和我们交谈等等。

刚开始学英语，我的发音不标准，海根老师提问我时，有些紧张，总回答错，同学们会哄堂大笑。好像他们的基础都比我好。我很崩溃，海根老师告诉我，“没事儿，不要着急，你和他们一块儿笑。”海根老师特意和我约定，每周让我去她那里一次，给我纠正发音，上小课。后来，我树立了自信，战胜了怯场，自由自在地和大家互动，课堂上很活跃。记得有次期末考试，海根老师把考卷忘到宿舍了，就让我去取。后来同学们问我，看了没有，我说，若是海根老师认为我会偷偷看，她能让我去拿考卷吗？我很高兴得到老师的信任。

从海根老师那里我学会了一些当时对我很朦胧的概念，比如，善良、自信，大度等等。我们毕业离开时，老师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记得最清楚的是其中一句：“我希望能在美国见到你！”没料到，我真的来了美国。

年幼时，在父母身边，我感觉满足和幸福。长大了，学了知识，觉得世界那么大，不去看看是个遗憾；世上这么多人，没有朋友，就少了一种感觉。心灵的诉求让人背井离乡，亲情就成了一种思念、回忆和惆怅。

就像月亮因为有了阴晴圆缺而美丽，人生因为有了悲欢离合才圆满。节日就是文化传统，节日美味的食品是传统的延续，节日亮丽的色彩和爆竹的火光象征亲情，友情，爱情，一切人间真情。

祝您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