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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元阳

作者简介:王剑冰,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文学》《当代》《收获》《十月》《中国作家》等发表数百万字作品。出版著作《绝版的周庄》等 41 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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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的春天来得早,还是二月里,我来红河州的元阳县,万事万物欣欣向荣。

哀牢山深处,一簇簇云朵前推后拥,酝酿着一场天水。翻了一道道岭,到了这里终于把持不住,有了一次痛快淋漓的倾泻。我从中原来的时候,那里尚无春天的气息,所以也痛快地感觉了今年的第一场喜雨。

风随之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鸟儿,一群群的翅膀带着湿漉漉的音符,奏响雨后的乐章。

一只母鸡下蛋了,恰在这时咯咯个不停,公鸡也在一旁打赏。群鸭出门了,它们目标明确,知道去哪里试镜。还有水牛,鱼贯而出,走下长长的石阶,脊背上满是亮眼的光滑。一层层的梯田,迎着一阵阵的水响,那响声由上而下,悄悄滋润整个山间。

大山深处的田园,仍旧是本原模样。

尽管是深处,还是有很多脚步匆匆赶来,这个时候,正是梯田的发育期,人们早已急不可耐。以前很难到达的哀牢山寨,如今成了旅游的热门地区。距离已经不成为问题,联合国“文化遗产”的大印早盖在了迷人的哈尼梯田上。


大鱼塘村,我们正在听着一位叫卢文学的老者讲说哈尼的民俗。六十多岁的他已经在大鱼塘从事32年的祭祀主持。我们听不大懂他的语言,不停地问,旁边有人不停地翻译,快乐在中间传递。在雨后的水田旁,我们谈着原始的迁徙,谈着梯田与祭祀,谈着稻神、树神还有水神,还谈着古歌。

水牛在旁边经过,鸡鸭的声音自远处传来,花草的香味挥洒得到处都是。水田就在村子后面,田里灌满了水,阳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我知道,若是在山顶上看,就能看出水田的层次。

哈尼人是卓越的艺术师,智慧雕出亘古不变的泥塑。他们知道怎样利用水,利用山坡,利用雨和阳光。

田里的人不多,可能还没有到忙碌的时候。一个汉子,在自家的地块里犁田。他赶着一头水牛,身后还跟着一头小牛,三个生命在田里来来回回地蹚。水田不大,一会儿到头就得折返,动作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我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心里一定要想事情的。或是一种情愿,也或是一种习惯。从二月开田开始,就有种丰收的期盼,把活做细,秧苗才长得匀,才会结好籽,有一个好收成。村里人说,现在红米的价钱不高,辛苦一年不抵去城里打工的一半,这就使一些年轻人渐渐放弃田地走了出去。

但是到了插秧时节,还是会看到人员出动最多的时候,几乎全村的人都在忙。从春天开始,一直往后,都会连着一个个节日,节日中,又会有歌声笑声产生,会有人牵手心仪的伴侣。

中午的饭在村头张朵鲁的餐馆吃,车前草、木棉花、苦芛、苦菜都是野生的,只管尽情。张朵鲁和妻子忙来忙去地招呼,让人清爽。下楼来的时候,看到张朵鲁的两个女儿在院子里跑,有人对着她们拍照。大女儿三岁,知道摆弄姿势。小女才一岁多,羞羞地躲来躲去。这时的女主人背上多了一个更小的宝宝,看有人照相,大方地配合着。我跟张朵鲁交谈,每天都有客人?张朵鲁回答得很喜庆,那不只是有客人,而是有很多客人。他或许不曾想到,居住在哀牢山深处,还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在村口的这个小饭店,他们一家五口过着无忧无虑且紧张快乐的生活。

在哈尼山村,最让人记忆深刻的还有长街宴,这是哈尼族对待客人的最高礼遇,也是哈尼人最真挚朴实的特点展现。那时,家家把桌子拉出来接在一起,村子的街道上接出长长的酒席,那是你家我家一家家做好端出的最好的饭菜,摆在一起,成为大家共同的喜宴。你来这里敬酒,他到那里干杯,吆喝着,欢呼着,觥筹交错中,会有人情不自禁亮起歌喉,有人则奋而起舞。远方的客人不仅一天尝了百家菜、饮了百家酒,还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吆唱,甚至也加入到舞者当中,来一次放纵与欢醉。


在哈尼小镇听哈尼古歌是一种纯美的享受。

唱古歌的老人叫李有亮,其实我前一天就见到他了。欢迎的宴会上,他被请过来,给我们演唱了哈尼古歌的几个片段。那种无伴奏的演唱,如远古的回声一般震彻堂间。当时我就被深深打动。他那时没有这么长的胡须,也没有音响伴奏。这毕竟是舞台艺术,更加有了一种感染力。

哈尼族是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但其文化底蕴深厚,在漫长的农耕生活中,哈尼先民积累了丰富的关于自然、山水、动植物、生产生活的技能和经验,创建了完整的风俗礼仪典章制度。这些经验总结、规矩礼仪,都以庄重的古歌形式表现出来。

表演在悠扬而神秘的回声中开始,古老的歌唱在幕后响起,让你想起在教堂里听唱诗时的感觉,这种力量就像初次见到哈尼梯田一样,惊奇而震撼。这种在民间称为哈吧哈吧的古歌,展示了哈尼人的苦难史、迁徙史,还有梯田的来历、谷种的来历,还有婚丧祭祀、生产生活,让人感到,哈尼古歌是世世代代的哈尼人教化风俗、规范人生的百科全书。表演从祭祀开始,然后插秧、播种、收获,然后爱情产生,哭嫁出门,然后孩子出生。

实际上,哈尼古歌已经渗透进当地的日常生活,凡隆重的场合都要唱,且很多人都会。他们高兴的时候,可以连续演唱几天几夜。在封闭的哀牢大山,生命的轮回就是这样,他们的所有寄托、所有快乐都在其中。直到后来的山路越来越宽,大山渐渐有了变化。

我有些担心,歌者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虽然经过了一代代的接续,使之成为这个民族独特的文化现象,但是年轻人越来越多地走出了山寨,如何保护和传承哈尼古歌,应该说与保护哈尼梯田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


在箐口村,独自一人顺着村里的小路往下走。说是往下走,是因为村子建在一面山坡上,所有房屋都是错落地一层层地散布着。村路并不直,弯弯绕绕的。时不时有一只狗或一群鸡从墙角拐出来,并不怕人。一家家生活也在路上显露出来,其中有淘米洗菜的,有带着孩子在门前玩的,有背着背篓归来的。一家门口张贴着喜对子,新娘子正在院子里梳洗,一只梳子把一瀑长发撩来撩去。几个孩子聚着堆儿,正用青草编着逼真的动物。见到我就远远地笑,我举起相机对他们拍照,他们也不躲避,有的还伸出两根手指配合着。能够感受出来,这些哈尼人已经习惯了外来的游人。

走到一个较为宽阔的地方,看出这里是举行活动的地方,每一个寨子都会有这样的地方,用于祭祀等节日的聚会。

我就在这里见到了磨秋。磨秋是多么好的一个词,第一次看到这个物件的时候,就为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孩子在上面玩耍,那是中间一根木柱,然后是一根横杠。人骑在两头,顺着场子旋转。在哈尼族一年一度的节日里,磨秋场就成了青少年聚会的热闹场所,在这个热闹之中,男女青年自然会产生友情甚而恋意。

离开场子再往下走,绕过一座蘑菇房,水边的小路旁,我看到了古老的水锥。水锥连着追尾木槽,源源不断的水使得锥头不断地下砸。水锥的最大优点是节省劳力,早晨妇女们把稻谷放进水锥,从田地劳动回来,便可以顺路把杵好的粮食带回家。再往前走,还看见了水碾,水碾的原理跟水锥差不多,不同的是水碾的容量大,每次可以投放几十斤稻谷,碾一次够吃好些天。山里人的创造悠闲而诗意。

上到海拔1750米的高处再看箐口梯田,就看见了另一种景象,那是一个全景式的展现。水田的面积显得开阔,线条明朗,在梯田的上半部是箐口村,那是一间间蘑菇房组成的米黄色块,绿树缠绕着,梯田衬托着,青莹莹,光粼粼,完全是一幅宁静迷人的山水画卷。

北面的红河峡谷蒸腾着云气,而东边的山顶正放射出紫红的霞光。霎时间,云海填满了所有山谷,与梯田连成一片。一会儿,又透出一块块明亮的镜片,反射出蓝天白云与层层叠叠的立体空间。

梯田是大地与人共同合作的艺术。是水与土的手工制作完成。那种认真与执着近乎修行。

由于时间紧迫,不能久留,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但是总是心有不甘,想着找机会再饱一次眼福。晚上住在哈尼小镇,这是一片新筑的蘑菇屋。尽管入住的时间很晚,心里却已经做好打算,第二天要去看梯田日出。

黎明时分,手机铃骤然响起,慌忙起来,天刚刚露出熹微,我提着相机快速地跑向一处悬崖。

到了才发现,早有人等在了那里,而且是很多的人。操着各种各样的口音。喜欢日出的不在少数。天光越来越亮,云中渐渐出现阳光,相机的快门开始响起,谁都想找一个好的角度,有人不停地嘟嘟噜噜,有人快速走过时,竟能招来一群的埋怨。

梯田已经泛出华丽的光,一层层让人情不自禁,你在心里喊,嘴上却出不来声音。手不停地揿快门。世上哪里见过如此美妙,实际上你已经知道,那些让人惊叫的好照片,有些竟然就是这么得来。不是照片好,是选对了对象。角度、光线都是次要的。

要是再有一片云就好了。那云真的就来了,在远远的更低的水边,一片的云,不,一大片的云雾飘了过来。看着的功夫,就遮没了整片的山间。有人扛着相机如扛着重武器急慌慌奔了另一个战场,我没有办法脱离大部队,只好收兵回营。开饭的时候快到了。

插图/赵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