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谜:回望“丁龙”
丁龙
卡本蒂埃
近几年,关于“丁龙”的故事开始广为人知:一百多年前,在美国当仆人的中国劳工Dean Lung给哥伦比亚大学捐献了1.2万美元,希望设立汉学系。在他的主人卡本蒂埃的帮助下,他最终实现了愿望,哥伦比亚大学汉学系(如今的东亚系)得以创立。
而更加传奇的是,这个捐献了自己毕生积蓄的“丁龙”,从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他来自哪里,中文姓名是什么?他后来是否回到了中国?……世人一概不知。
2020年,在国内外众多学者的努力下,他的身世经历最终得以大白于天下,困扰人们的诸多疑点也得以揭开,关于“丁龙”的拼图逐渐完整起来,讲述其经历和宽广胸怀的艺术作品不断涌现。
此时,有必要回首梳理一下,看“丁龙”是如何从一段传奇故事的主人公,一点点穿越历史的迷雾,成为一段非凡岁月的亲历者。
“丁龙”的故事是怎么发现?
在“丁龙”身世之谜解开前,其传奇故事一直在历史的长河里若隐若现——是的,它并没有完全湮没在历史中。他并不是突然从岁月的尘埃里被人打捞出来,而是有着近百年的传播史。
熟悉哥伦比亚大学的人都知道,中国近现代史上的著名人物,比如胡适、冯友兰、徐志摩、宋子文、马寅初、陶行知、陈衡哲、潘光旦、闻一多等人都曾在哥大留学。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开始,胡适、蒋梦麟等人通过回忆文章,讲述了他们在哥大读书时听说过的故事:一位叫Dean Lung的中国劳工,将自己毕生的积蓄捐给哥伦比亚大学,创立了汉学系,为研究中国文化之用。
奇怪的是,在这些中国留学生的回忆和讲述中,“Dean Lung”不仅连中文姓名都不清楚,他的身份、籍贯等基本信息都不尽相同,以至于形成了不同版本的故事。
蒋梦麟说他是中国洗衣工,曾受邀到“丁龙讲座”做演讲的钱穆还说“丁龙是我们山东人”……
不同版本的“丁龙”故事,口口相传了数十年,其传奇色彩越来越浓,而他的真实面貌也越来越模糊。
真正系统梳理这个故事真实性的,是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的学者王海龙。上世纪末,他在梳理美国汉学史时,得知“丁龙”的故事发生在哥伦比亚大学,他没有像几位在哥大的前辈那样,轻易让这个故事从身边溜走。
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悬挂的Dean Lung(丁龙)画像
为了验证这段史实,他采访了哥大的不少前辈,从他们那里了解到了关于“丁龙”的全部故事。可惜的是,“丁龙”的事迹虽然过去不过百余年,但却几乎没有任何书面资料留存下来。
王海龙到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试图查找文献和史料,但依然收获甚微。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档案处和校史博物馆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在“丁龙”名下,有两页纸的档案,一页标记着“丁龙汉学讲座教授”,在这个条目下,一行简短介绍表明这一学衔部分由“丁龙”所捐,而整个教席却是在1901年由卡本蒂埃惠赠基金所建。而卡本蒂埃的这项捐助又是为了纪念他的中国佣人“丁龙”而设的。另一页则是旧金山早年报道“丁龙”捐助一生积蓄感动其主人的一份英文报纸的短文。
于是,此事的另一个主角——卡本蒂埃浮出了水面。历尽周折,王海龙遍寻资料,还原了卡本蒂埃的身世以及他与“丁龙”的往事。王海龙撰写了多篇文章,发表于国内外的媒体,这使得“丁龙”的故事,不再是停留于口头的传奇,而是以“信史”的方式传播开来,“丁龙”的气度和胸襟惊愕了世人,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加入研究的行列,“丁龙”的真实面貌也渐渐清晰起来。
“丁龙”捐款哥大是真的吗
卡本蒂埃,1824年7月7日生于纽约北部的一个小镇,1850年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律师。1849年加州发现金矿,他加入了淘金洪流中,淘得第一桶金。后来,他在一片处女地上兴建了一座全新的城市,取名奥克兰,自任市长。其后他把城市交还给联邦政府,他又在加州创建国民自卫队并自命将军。这或许就是当时的哥大校长们称他为“将军”的缘由。
19世纪七八十年代,卡本蒂埃在自己的企业和家中雇佣了一批华工,年轻的“丁龙”就是被雇佣的华工之一。在接触中,他发现了华人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特别是“丁龙”,任劳任怨,博得了卡本蒂埃的信任。后来,“丁龙”跟随卡本蒂埃,成了他的私人管家,为卡本蒂埃做饭并打理日常事务。
1889年,卡本蒂埃离开加州返回纽约,丁龙跟随他来到了纽约。经过几十年的交往,两人之间的友情也超越了国界。于是,晚年的卡本蒂埃向“丁龙”提出,自己可以为他做一件事。没想到,“丁龙”提出要在哥伦比亚建一个汉学系,并决定为此捐出自己全部1.2万美元的积蓄,他想让更多人了解自己的祖国。
丁龙的捐款信,落款署名为“一个中国人”
卡本蒂埃深受感动。1901年6月,卡本蒂埃向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塞斯·洛捐了10万美元,他在信中这样写道:“50多年来,我是从喝威士忌和抽烟草的账单里一点一点地省出钱来。这笔钱随此信奉上。我以诚悦之心情将此献予您去筹建一个中国语言、文学、宗教和法律的系;并愿您以丁龙汉学讲座教授为之命名。这笔捐赠是无条件的,唯一的条件是不必提及我的名字。但是我还想保留今后再追加赠款的权利……”
1901年6月28日,“丁龙”也写信捐出了自己的积蓄。他在写给校长的信中写道:“谨此奉上一万二千美元现金支票作为对贵校中国学研究基金的捐款”,并在署名中写上——“一个中国人”。
在当时的环境下,哥伦比亚大学对是否应该接受这个中国人的善款都有些忐忑,他们曾经写信给卡本蒂埃质询丁龙的身份问题。这也激起了卡本蒂埃的怒火,他回复道:“丁龙的身份没有任何问题。他不是一个神话,而是真人真事。我可以这样说,在我有幸所遇之出身寒微却生性高贵具天生的绅士性格的人中,如果真有那种天性善良、从不伤害别人的人,他就是一个。”
最终,“丁龙”和卡本蒂埃在哥伦比亚大学建汉学系的诚意,感动了校长,并在当年的学校毕业生典礼上,由学校方面宣布了这一消息。当年10月13日的《纽约论坛报》上也用很大篇幅介绍了“丁龙”捐建汉学系的前前后后。
然而,在当时的美国社会中,以一个中国仆人名字来命名大学的一个系科是不可思议的,因此哥伦比亚大学校长一度非常为难和犹豫,他向卡本蒂埃提出以清政府驻美大员或者卡本蒂埃的名字来命名,但卡本蒂埃拒绝了这个提议,并坚称如果不以“丁龙”命名,他将撤回这笔捐款。
在卡本蒂埃的坚持下,20世纪初,哥伦比亚大学设立了Dean Lung Professor of Chinese Studies(丁龙汉学讲座教授)席位,在全世界范围内聘请顶级汉学家在哥伦比亚大学进行有关中国文化乃至东方文化的研究,这个机构后来发展成为今天的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
“丁龙汉学讲座教授”成立后,引起了清廷驻美大员的关注,他们还将此事报告了慈禧太后。1902年,慈禧捐助了全套五千多册的宫廷版本《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李鸿章、伍廷芳等重臣也慷慨相助。
卡本蒂埃来过中国吗
如今看来,在当时排华情绪日益高涨的美国,正是卡本蒂埃与“丁龙”超越国界的友谊,铸就了“丁龙”的传奇故事,两人的这份友情也为“丁龙”的传奇赋予了更多温情。两人之间交往的细节,成为了两种文化互相吸引的例证。
两人的早期交往中,有这样一个故事被后来的研究者广泛提及:
卡本蒂埃是一个有着火爆脾气的人,经常因为一件小事就痛骂仆人。有一天,卡本蒂埃因为一件小事,怒上心头,连“丁龙”一起的众多仆人都被他解雇。次日清晨,他意识到自己脾气失控所犯的错误:家里空无一人,没有人给他做饭。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丁龙”依然像往常那样为他端上了早餐。卡本蒂埃向他道歉,“丁龙”却淡泊地说:“我原谅主人,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孔夫子曾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人要忠心,要珍视自己的荣誉。”
朴实的道理感动了卡本蒂埃,他从“丁龙”身上也知道了,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还有一个名叫孔子的古圣先贤,历代中国人都受过他的教诲。
哥大东亚系垦德楼
当年“丁龙”捐建汉学系和存储校史档案的哥大行政主楼
当年慈禧捐赠给哥大中文图书馆的《钦定古今图书集成》
1901年7月20日,在与哥伦比亚大学沟通捐款成立汉学系时,卡本蒂埃曾在信中这样写道:“不错,他是一个异教徒,正像苏格拉底、留克利希阿斯、艾皮克蒂塔也都是异教徒一样。……这是一个罕有的表里一致、中庸有度、虑事周全、勇敢且仁慈的人;谨慎小心,克勤克俭。在天性和后天教育上,他是孔夫子的信徒;在行为上,他像一个清教徒;在信仰上,他是一个佛教徒;但在性格上,他则像一个基督徒。”
卡本蒂埃从“丁龙”身上感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也对这个国家产生了兴趣。根据后来美国学者的研究,卡本蒂埃和“丁龙”的确一起到过中国。具体时间有多种说法,有说是卡本蒂埃搬到纽约之前,也有说是在哥大汉学系创建之后。
当时,“丁龙”带着卡本蒂埃观光游览了香港、广东等地,让卡本蒂埃领略了中国的风光景色,看到了中国的实情。卡本蒂埃看到了中国的巨大潜力,投资了中国铁路。按照一些资料的说法,卡本蒂埃的这些投资收益颇丰。
后来,卡本蒂埃还为广州博济医学堂捐款2.5万美元,这件往事至今还记录在岭南大学的校史上,他是建校以来最早的捐助者之一。
根据1918年《锡拉丘兹先驱报》的一则报道,当年卡本蒂埃与“丁龙”回美国时,在邮轮上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因为卡本蒂埃与“丁龙”同住在一个头等舱包房中,这引起了部分上层白人的强烈抗议,因为在他们的眼中,一个下等中国仆人,是没有资格和他们同住在顶级包厢中的。
卡本蒂埃坚持抗争,他告诉其他乘客,“丁龙”是一位教授,是来美国讲学的,而自己是他的秘书!抗议最终被卡本蒂埃成功平息下去,此后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带着极大的敬意看待这位貌不惊人的华人。
回到美国后,卡本蒂埃信守诺言,他不断回馈母校,设立了各种名目的奖学金,哥伦比亚大学巴纳德女校和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都是受惠者。卡本蒂埃不断追加对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的赞助经费,几乎是有求必应,他追加的款项最后达到27.5万美元。为此,卡本蒂埃甚至卖掉了他在曼哈顿的房产,搬回在纽约上州的老家高威镇,直至1918年去世。
但是奇怪的是,自从返回美国后,关于“丁龙”的记载,却消失不见了,他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仅有的一个痕迹就是在卡本蒂埃的老家高威镇,在那之后多了一条以“丁龙”命名的小路——Dean Lung Road。
“丁龙”去了哪里
“丁龙”去了哪里?这是2004年左右,当“丁龙”研究热潮初次出现后,几乎所有研究者共同面对的一个问题。王海龙想知道,哥伦比亚大学也想知道。
“丁龙”给哥伦比亚大学捐款的义举成为确凿的记载后,人们纷纷在表达钦佩之情时,对他的身世给予了更多关注。哥伦比亚大学也开始利用官方渠道寻找“丁龙”。
2004年,哥伦比亚大学庆祝建校250年的时候,曾开展过一次寻找“丁龙的活动”。到了2007年,哥伦比亚大学更是向全球发布了一则“寻人启事”,只为找到100年前的“丁龙”。
这时,又一位重要人物成了“丁龙迷”,她就是米娅·安德勒。她的丈夫保罗·安德勒当时是哥大副校长,在协助保罗的工作中,米娅知道了“丁龙”的故事,她为之着迷。
2005年秋天,米娅开始全力以赴挖掘整理丁龙的身世,一直到2006年2月,她在档案馆和图书馆里大量地阅读旧报纸,翻拍照片,甚至驱车去到卡本蒂埃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寻找线索。但是,能够得到证实的信息,少得可怜。
不过,他们还是发现了两个重要信息:第一,记载“丁龙”最后一次出现在美国的记录中,是1906年12月27日,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尼古拉斯·墨瑞·巴特勒 Nicholas Murray Butler(1862–1947)在当天写给卡本蒂埃的信中提到了“丁龙”:“感谢你及时通知我们丁龙和马·吉姆目前在中国,你能够告知他们的通信地址以便我们把学校里的通知、公告直接寄给他们,还是直到他们回美国之前,暂时把他们从我们的通讯录上去掉?”
1906年的“丁龙”在中国,但在此之后,在美国再没有找到任何提到“丁龙”名字的信函。
在一份1910年的美国统计报告中,马·吉姆再次被提及,他是卡本蒂埃另一位华人仆佣,也曾向哥大捐款1000美元,但这份报告中并没有提及“丁龙”。
当时,米娅他们认为有两种可能:“丁龙”1906年后回到美国,但在1910年前在美国去世;“丁龙”1906年再也没有返美,一直留在中国。
米娅又探访了位于高威镇的巴克斯威利墓地,那里有卡本蒂埃的墓。在卡本蒂埃的墓旁边,有一块巨石,刻着“H.W.C. 1824-1918”(卡本蒂埃的名称缩写及生卒年份)的字样。有学者认为,这块巨石下,可能就埋着他的仆人“丁龙”。
不过,卡本蒂埃的旧相识、当时已90余岁高龄的老人玛丽·派克,坚决地否认了“丁龙”葬在此地的说法。她说,他的丈夫帮助卡本蒂埃挑选了那块墓园,而那时“丁龙”早已远走他乡。
陈家基手持新发现的照片 摄影/黄志荣
“丁龙”最终去哪的指向也清晰起来,那就是叶落归根,回到了中国。但这并不意味着“丁龙”的身世之谜有了重大进展,因为在当时所有找到关于“丁龙”的介绍都是英文,他的名字也是英文——“Dean Lung”,而关于他的中文名字还无从得知。
寻找“丁龙”之路再一次陷入迷茫。这时,寻找“丁龙”的热潮,转向了中国。2009年10月,中国中央电视台中文国际频道(CCTV-4)的《华人世界》栏目,介绍了保罗和米娅夫妇寻找“丁龙”的故事,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加入寻找“丁龙”的“解谜”之旅。
“丁龙”是如何找到的
因为关于“丁龙”中文信息的缺乏,2009年之后,十年过去了,“丁龙”的身世依然成谜。2019年6月,米娅带着她的团队来到北京举办了以寻找“丁龙”为主题的讲座,他们介绍了关于“丁龙”的最新进展,并希望更多人参与其中。
笔者参加了当时的讲座。在互动环节中,我向米娅提了一个问题:如果“丁龙”一直找不到,您会觉得遗憾吗?米娅笑着回答:“不会,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故事,它也已经足够美好了。”
维硕夫妇照片 供图/陈家基
事实上,所有寻找“丁龙”的人,都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真实存在过如此美好的往事已经足矣,至于“丁龙”的身世,即便石沉大海,丝毫不影响人们对他的钦佩与赞美。
然而,包括米娅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意识到,“丁龙”的谜题将在讲座举办的8个月后揭晓。令人莞尔的是,“丁龙”谜底揭晓时,正是在国际交往受阻的疫情期间。
揭晓这个谜底的,是从2009年便开始关注“丁龙”的南非华人学者:陈家基。
2019年,陈家基发现了两个关键信息:第一,1901年美国的中文报纸《中西日报》对“丁龙”事迹进行报道时,将其中文名写作“进隆”;第二,和Dean Lung同时代在卡本蒂埃家做事的另外一名华人马·吉姆是新宁(台山旧称)人。
因为马·吉姆的线索比较固定,陈家基一直将突破口放在了他身上。为此,他还成立了一个“寻找丁龙研究群”,其中就有两位土生土长的台山人。而且他还得知,台山的马姓(英文中的Mah,推测为马姓的英文)主要集中在白沙。
2020年4月16日,陈家基看到一篇报道,里面说Dean Lung与Mah Jim有可能是同乡。陈家基结合之前的发现,马上闪过一个念头,Dean Lung很可能叫马进隆。于是,他请对白沙马氏历史比较了解的退休教师马卓荣在白沙马氏族人中寻找马进隆。
没想到的是,马老师接到信息后没多久便回复说有好信息——白沙马氏族人那边已经找到了“丁龙”。
陈家基起初不敢相信,一百多年来多少人苦苦寻找的Dean Lung,竟然如此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马卓荣认识白沙侨刊的一名编委黄祥光,他对“丁龙”也很关注。他的弟弟在美国,他弟弟有一次说过,他有个同学祖籍台山,那位同学说当年捐款给哥伦比亚大学的“丁龙”是他外公的父亲马万昌,而且那个同学还知道马万昌、马进隆和Dean Lung之间的关系。
所以,当他们了解到陈家基也认为Dean Lung可能是马进隆时,他们非常高兴,两边马上进行信息核对。此时,一幅更广阔的图景等待着他们。
马万昌的后人手里有一封几十年前的家信,提到马万昌在美国的名字是马进隆,英文是Mar Dean Lung。用台山话分别读“进隆”和Dean Lung,读音一模一样。同样根据他们提供的家谱,马万昌生于咸丰七年十一月十四日辰时,即1857年,这也和“丁龙”在美国填写的出生年份一致。
1907年9月美国H.W.C.写给Dean Lung的信 供图/陈家基
后来,在寻找和确认“丁龙”身份的过程中,马万昌后人提供的四份物证的照片起了关键作用。这包括:1972年马万昌的儿子马维硕写给儿女的家书;1907年11月美国H.W.C.(即卡本蒂埃)写给Dean Lung的信;1907年9月美国H.W.C.写给Dean Lung的信;1907年9月美国Galway邮局寄给台山白沙千秋里Dean Lung(进隆万昌)的信封。
其中,直接把Dean Lung与马进隆以及马万昌联系在一起的就是1972年马万昌的儿子马维硕写给儿女的家书。
马维硕,广东省台山市白沙镇千秋里村人,退休前一直在千秋里附近的一所小学教书。根据收集到的马氏家谱的记载,马万昌共育有二子四女,大儿子士勤,二儿子士筹(即马维硕,1907年出生)。其中维硕又育有二子五女,现在其后人大多居美国。
1972年8月18日,马维硕通过信件向在美国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及儿媳妇,透露了一个隐藏在心中几十年的秘密:他的父亲马万昌,早年到美国谋生,取名马进隆,英文名Mar Dean Lung。马万昌在美国曾受雇于一位富人,美国筹建哥伦比亚大学时,曾邀请各处大富翁共商大计,“当时你祖父作为富翁的近身随员资格,亦参加在席,而会议上发出劝捐筹款,你祖父捐出美金一万元”。
陈家基看后大为惊喜:这不就是Dean Lung在美国受雇于卡本蒂埃而后捐款哥伦比亚大学设立汉学系的故事吗?
在他们提供的四个重要物证中,有一封署名为H.W.C.(即卡本蒂埃)写给Dean Lung的信。这封信寄自高威镇,正是丁龙原来的雇主卡本蒂埃的家乡。签名H.W.C.是卡本蒂埃签名时常用的缩写写法。
这封信的收信人是Dean Lung,信中提到了Galway的“丁龙路”,信的结尾还提到了Mah和Jim(疑为写信人笔误,应为Mah Jim)。这些都是“丁龙”研究者熟悉的人和事。
最令人惊喜的还是1907年9月从Galway寄到江门千秋里村给Dean Lung的信封。当陈家基看到这个信封的照片时,不禁脱口而出:“百分百,一点没错!”
信封以中英双语写成,英文是Dean Lung,Bark Sha Post Office,Sun Ning,Canton,Ch(ina),中文是“广东新宁白沙旺记信馆交千秋里村进隆万昌收”。
当Dean Lung、进隆和万昌这三个名字作为收信人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信封上,似乎一切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了。
信封上写着“进隆万昌”收,是指同一个人还是分别指两个人呢?研究台山侨史的专家认为,当时写信有规矩,如果信寄给两个人,要并列写。此信“进隆万昌”并非并列写,由此判断是同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人。
如此多的证据结合在一起,“丁龙”的身世就此基本确定:他就是台山人马万昌。随后,央视《新闻调查》栏目播出了《寻找丁龙》专题片,详细介绍了找到“丁龙”的整个过程。几代学人的努力,最终有了一个迟到的交代。
哥大有刻着“丁龙”的椅子吗
随着谜底的揭开,关于“丁龙”的资料也多了起来,人们知道了“丁龙”(马万昌)回国后家里曾经有过富庶安康的日子,但他去世后抗战爆发,他家购买的新宁铁路股票因战争铁路被毁而血本无归。他的后代马维硕只能靠变卖土地和家产,去美国读书,成了一个渐行渐远的梦。
当年,“丁龙”马万昌叶落归根之后,他一直希望儿孙辈有机会能到哥大看看他当年捐款的汉学系。但马维硕没有实现父亲的愿望。直到2022年,马万昌的长孙、91岁的马腾沃才带着马万昌的后人们,来到哥伦比亚大学,替父亲和祖父还了这个长愿。
2023年10月初,“丁龙”(马万昌)的曾外孙黄畅泉受家族委托,从美国回到台山,筹备修缮马万昌坟墓,并带回了卡本蒂埃写给“丁龙”的信的信封、马维硕于1972年写家书的原件以及祖屋的钥匙。
早在2020年,黄畅泉接受央视的视频采访时曾说,他小时候在外公马维硕的房间墙上见过一张照片,当时他问马维硕这是谁,外公说这是黄畅泉的外曾祖父。后来黄畅泉也移居美国,有几次回国,他在祖居找不到这张照片了。黄畅泉说,这张照片和后来他在网上看到的“Dean Lung(丁龙)”的照片很像。
这次回国,他想到祖居再去看看,如果能够找到这张照片,就能说明很多问题。10月10日,黄畅泉、陈家基以及2020年寻找“丁龙”时的“寻龙小组”成员进入了马万昌的祖屋。没想到,他们真的找到了马万昌年轻时的照片,这张曾经在马万昌和马维硕住过的房间墙壁上挂过的照片,与哥伦比亚大学挂的和诸多媒体刊登的Dean Lung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而且新发现的这张照片,是“丁龙”右手抚摸着一只狗的生活照。很显然,这张照片是原始照片,后人们熟悉的那张“丁龙”的头像照片,是从这张生活照上截图而成。这也为证明台山白沙镇千秋里的马万昌就是传奇人物“丁龙”提供了“铁证”。
随着“丁龙”研究的不断深入,其传奇经历也受到文艺界的重视。前段时间,12集广播剧《哥大的椅子》在网络平台上线。该剧讲述的正是一百多年前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捐款并提议建立汉学系基金的“丁龙”与其雇主卡本蒂埃之间的故事。
广播剧《哥大的椅子》由旅美作家张西女士编剧兼导演,其内容脱胎于今年5月6日在美国上演的话剧《哥大的椅子》。
2018年,张西第一次在手机上读到了钱穆写的介绍“丁龙”事迹。“丁龙”的气度和格局,令张西肃然起敬。疑惑也随之而来:旅美多年,为何她从未听过“丁龙”的故事;周边的华人,也从未有人提及他。她决定写一部关于“丁龙”的话剧,让更多人知道他的宽广胸怀。张西一气呵成,创作出了三万余字的剧本:《丁龙的梦》。
2019年5月,《丁龙的梦》在波士顿温彻斯特高中剧场首演,很多观众大受感动。《丁龙的梦》上演后,引起了海内外华人的广泛关注,剧组也收到许多机构的演出邀请。张西和剧组甚至定好了2020年春节后到国内巡演的计划。
没想到的是,整个计划因疫情爆发而停摆。正是这段时间的停摆,让张西有了更多收获。
2020年4月,国内媒体传来重磅消息:经过陈家基等人的考证,“丁龙”的身世浮出水面。这个消息在海内外引起轰动,也让张西开始修正话剧,打算重写一版。
为此,张西做了很多案头工作:与陈家基先生进行了多次沟通;与“丁龙”的后人黄畅泉先生取得了联系;专程造访了位于纽约上州卡本蒂埃的老房子,更是下功夫深挖了卡本蒂埃鲜为人知的前世今生……
最终,她完成了近5万字的《哥大的椅子》剧本。2023年5月,《哥大的椅子》在美国首演,一位华人观众看完后这样说:“我在观赏这部话剧时,产生了极大的心灵共鸣。我仿佛与丁龙进行了世纪对话……”
有意思的是,《哥大的椅子》这部剧的名字,来源于她与“丁龙”后人黄畅泉一次电话聊天时的灵感。
黄畅泉向她讲述了这样一段细节:
进隆(即“丁龙”)的儿子马维硕1972年曾写信给在美国的儿女:“你们有机会去到哥大参观,要到纪念堂看看你爷爷捐款时坐过的椅子,上面刻着‘马进隆’的名字啊!”
因为当时哥大成立汉学研究课程后,进隆已回到家乡千秋里。他收到卡本蒂埃的信,信里说哥大用“Dean Lung”的名字设立一个研究汉学的教授职位。因为多种原因,进隆产生了误会,于是他便对儿子马维硕说,哥大将他捐款时坐过的椅子放纪念堂,并刻有自己的名字。
这个美好的误会直到2022年学者王海龙邀请他们去参观哥大捐款大堂时才得到解释。当时,黄畅泉与舅父马腾沃提出要寻找刻有“Dean Lung”的椅子时,精通英文的王海龙,给他们做出了准确的解释,大家才明白原来是以进隆的名字设立了教授职位,并没有这把椅子。
张西听后,便将这个充满戏剧性的误会,提炼成了剧目的名字:“哥大的椅子”。这部话剧也将“丁龙”的故事艺术地再现,并通过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将他的气度和胸怀代代相传下去。
历经一百多年时光,经过几代学人的不懈努力,“丁龙”之谜终于有了一个还算完美的答案。因为“丁龙”在历史中浮浮沉沉太久,还有很多谜团未能解开,“丁龙”的研究者们并未放弃,他们将继续追寻“丁龙”往事,给人们带来一个更加真实、丰满的“丁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