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记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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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坚硬的水泥路和层叠铺展的别墅、高楼、工厂来到了四居社区村口,城镇的喧嚣仿佛默契地调小音量。两台巨型机器被搁置在路旁,铁漆脱落,像卸下戎装落寞的卫士。城市化的推土机终于在这片古老的红砖古厝前收下它凌厉的铁手,服服帖帖站立两旁,为一条杂草迭生蜿蜒盘曲的小道让路,小道深处便是福建省文物保护单位——玉记商行的旧址。落日余晖被稀疏出入的村民踩碎,闲庭信步在这条接连历史与现实的时光隧道上,他们的身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是一条坚韧的文化纽带以及割舍不断的海峡乡愁。只不过,在历史风雨烟尘地掩盖下,他们变得沉默,以褴褛的姿态瓮藏着百年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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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玉记蔡氏五世孙蔡福籓老先生寻访商行的历史足迹。我们在玉记1号总行古厝前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座倔强而残破的老宅,时间脉络纹理分明,门前石板沉郁倔强,砖石老墙斑驳沧桑。砖块缝合处长出野草,爬满窗沿,一帘青苔在灰褐色的翘檐下记录着时光重量,这个家族的故事就搁放在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之间,由时间记忆,让探寻者书写,遗迹与残垣构筑的苍茫厚重,令人寻思。推开厚重的柴门,一个商行和一弯海峡交织着的情感具象地呈现。
拨开历史的帷幕,透过层层迷雾,东石玉记商行总行面前,沿一段砂石路不到一百米,蔡氏玉记商行码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招旗飘飘迎来送往,此处便是龙江澳(今称“东石港”)玉记码头。龙江澳海域开阔,水深无礁,长年商贸往来,船舶林立,海运昌荣,北枕岱峰山,西接安平港,东挹围头湾,南面与金门诸峰呼应,一座天然良港,坐地而生,是泉州港区“三湾十二港”的重要拼图,也是“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重要分支。在历史的舞台里,我看到几艘双桅大船并排而立,船舱甲板上一捆一捆的杉木井然有序,一方殷红硕大的“玉记”印章,标明了品质也表达了这些杉木的来处和去向,他们从东石玉记商行码头出发,跨越台湾海峡直抵另一个东石,然后分散全台各地,来自故乡的问候得已落实,一笔生意皆大欢喜。
据悉,玉记经过几代人努力,业务已遍布福建、台湾各地,形成一个完整的供应链。玉记在福建各地都有驻点,将采购而来的杉木、瓷器、茶叶、食品等汇聚到龙江澳的玉记码头,再由玉记船队集中运往台湾、澎湖、东南亚等批发市场,然后再将台湾或东南亚那边的业务,准备运往大陆销售的土特产、水果、农产品等借由玉记商船运回大陆进行销售。据说是这样的,民国时候玉记号已经蓬勃发展,枝繁叶茂,负责采购茶叶的驻点安溪、瓷器的驻点景德镇、杉木木材驻点福州闽江口,当时几个采购点是沿闽江上游而设,大批木材谈妥价格后,便将木材推入闽江,顺流而下,几个玉记工人守着闽江口,等着“自投罗网”,然后捆绑上车,驱车南下,抵达泉州便沿着新修建的泉安公路一马平川,最终抵达目的地——东石港玉记码头。这种做法或许有些荒诞,也许只是个逸闻,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一个家族的成功,是勤勉与智慧的完美结合。
台湾海峡上的商贸交易,舟楫往来,将孤悬海外的台湾乡亲和大陆同胞紧紧联在一起。在风俗与情感已不分彼此的两岸乡亲,再由商队拉近距离,触手可及,玉记商行出门口便是海,一条海路连接海峡,直至基隆,思念朝发夕至,一场精神的畅游水到渠成。民国,玉记商行开创者的后人蔡昭燎、蔡攸欣已是商贾巨甲,一方富商。当时东石具有规模的商号七八家,每天来往闽台船舶数十船次,码头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东石港的繁荣重拾宋元往日荣光,玉记商行便是这条商贸战线上的执牛耳者,他将台湾和祖国大陆的联系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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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台两东石,共数一家灯。”每年元宵节,数宫灯的传统习俗活动便在东石嘉应庙温馨上演,来自两岸蔡氏乡亲互诉衷肠,点一盏灯,倾诉无尽的乡愁,血浓于水的亲情不可辩驳。如今,数宫灯已经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已经成为一种永不褪色的中华传统文化,一场精神盛宴。据蔡福籓老人介绍,玉记号定居台湾的亲人,每年都回来参与元宵数宫灯活动,这盏宫灯是台湾亲人搁在心头的家园,一方海峡,烟波浩荡,归属与流浪不过是一盏宫灯的距离。回家,是定居台湾的玉记蔡氏每年必须完成履行的心愿,这是搁在心头之上的沉甸甸的盼望。
玉记商行
公元1600年(明万历年间),东石玉井房蔡氏家族从严防死守的海禁中,偷得一捧海水的味道,为了生计,决定铤而走险,用智慧与果敢,做起航海生意。小舢板让东石港溅起了朵朵涟漪,焕发了生机,凿开生活的渠道。公元1661年,清兵压境,郑成功退守台湾,南明王朝只剩一口呼吸。战乱绵绵不休,民不聊生,有的随郑氏渡台拓荒,有的流散各地,各安天命。明末福建广东沿海人口迁徙陡然发生,台湾、南洋成了他们的新的生命阵地。1683年海禁解除,沉默两个多世纪的海洋话语又再度响起,东石蔡氏不管是坚守和出发,开始问候苍茫大海,决心在大海上踩出生命的足迹。清乾隆嘉庆年间,东石蔡氏玉井房十二世蔡世崇已在台湾站稳脚跟,贸易事业已见雏形,落地台湾的大陆闽南乡亲,便在台湾植下坚韧的根,而脚下的根早已跨越海峡联系上了对岸的血脉。根据蔡福籓老人(蔡树叶后人)口述,蔡世崇之孙,玉井房十四世孙树枝、树叶兄弟,离开祖上根植百年的台湾商行,于清咸丰八年(1838),回到故土东石创立了玉记号,也就是玉记商行,购置“瑞合号”大帆船一艘。同治二年(1863)、同治十三年(1874)又陆续购置“瑞荣”“同春”“万春”“茂春”几艘大帆船。直至民国初期,玉记号趋于鼎盛,玉记商行不胫而走。出福州,过台湾,下南洋,抵印尼,偶尔窥得“涨海声中万国船”海上丝绸之路的影子。并与台湾血脉相连的蔡氏商行取得贸易往来,于是两岸两蔡氏,玉记商行横跨海峡,这场贸易盛况竟是发生在东石玉井蔡氏家族内的一场“因缘”。后人便有人说,“玉记出船行,安平出商人,安平商人走东石船”。据悉,玉记号最盛时候拥有14艘载重七八千担的大乌曹(大帆船),每船需配20—30名船员。当时东石港媲美于安平港。
玉记
碧波粼粼的海峡上,常见玉记号商船游弋招旗飘动,它们承载着有形的商品,也寄托着无形的相思,一衣带水两东石,被战乱和灾害割裂得支离破碎的亲情,终于失散百年后美丽相遇,这是怎样的一种情绪。饮水思源,落叶归根,归故里是每个游子盘亘心头的终极信念,迫不得已的出走,心甘情愿的回归,抵达故乡便是抵达心灵的呼唤。玉记号的使命不仅仅是经商,还得走心。
抗战时期,台湾沦陷,海权被限制,玉记商行逐渐没落,东石海港再次沉默,龙江水脉脉悠悠缠绵悱恻,低吟浅唱相思两岸,只能但愿人常在,千里共婵娟。内战爆发后,国民党退守台湾,开启人类史上最漫长的“戒严令”。38年,从少年变白头,家是回不去的天堑绝壁,几百里的海峡,堆积如山的乡愁令人唏嘘感慨。走不了船便从心头抵达,割断商路,文化纽带却是坚韧不拔,数宫灯,成了彼此的念想,玉记后人的千思万盼。1987年台湾地区“戒严令”结束,煎熬40年的乡思泪水,如一场绵延不绝的大雨,让世人动容。亲恩乡思,无法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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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福籓老人说玉记1号古大厝距离现在已经有150年的历史,是玉记建族群里最为古老的房子,大概建于清咸丰年间,由当时蔡世崇之孙蔡树叶(玉记创办人)建造,典型闽南古大厝风格,红砖白石、燕尾翘脚,五开间三落带户厝、砖石木结构。玉记商行建筑群总共10座,8座古大厝2座栈房,其中五开间三落1座、三开间二落5座、三开间三落2座,比邻而建,前后有序,红瓦翘脚,颇具规模。所有房屋均为燕尾脊古大厝,砖石木结构,穿斗式木架构,前有石埕,围墙院落,大门凹寿间对堵墙,门窗有砖雕、瓷雕图案,做工精细,技艺非凡,因为玉记本就做杉木生意,厅堂内木雕工艺,半壁书画、七巧桌、屏风门掩,体现传统木作结构风格。门楣上“忠惠传芳”4个大字,字正腔圆,栉风沐雨,这是玉记蔡氏的来历,作家许谋清曾在《五店市听墙》一文说道,大门门楣上的字告诉我们从哪里来,我们的根在哪里,不管千山万水,总有一处地方铭刻着我们的出处,这就是我们能走得更远的底气。
如今历史年轮沧桑,时空变幻,玉记建筑群在沧海桑田中,已经斑驳破落,青苔上墙,岁月流芳。商行前面的那一条海路,曾经直通码头的海道,如今已成陆路,民居散落,街坊邻里,老夫孩童,谁或多或少都知道,他们的脚下,他们身后这群古建筑,曾经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海上往事。
不管是玉记号,还是后来的玉记商行,不管是祖居东石的玉井蔡氏,或是客居台湾布袋的蔡氏,他们曾经是血溶于水的嫡系,割舍不断的至亲。明末郑成功对峙清兵铁骑,战火纷飞,清朝海禁时的民不聊生,民国时期的军阀混战,东石玉井蔡氏从出走台湾、南洋到回归故里东石创办玉记、玉胜,再到后来走入历史,成为刻在红砖石头上的沧桑往事。我觉得这一趟曲折和回归,是因为生计的跌宕和命运的迂回,但潜在因素,是那一份关于故乡的情绪,那份与日俱增的乡愁。闽台两地,同根同源,殊途同归。
玉记商行建筑群于2007年11月被认定为第七批福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部发生在清朝、民国时期的玉记往事将会被不断地翻页在世人面前。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但从东石港出发,直抵台湾,这座搁在两岸的移动桥梁,始终鸣着乡愁的汽笛声穿越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