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矩阵

官方微信

扫码订阅

扫码开票

杂志内容

山塘街评弹

微信图片_20230816094617.jpg

一脚又迈进山塘街来,从有一些时尚的大马路上走下来,一下子就跌落进这幽深的历史里。脚下的石板路,清一色的是石条,厚重而粗糙,凹凹凸凸,有多少个朝代,已从这石条老街上无声地走过了呢?这些石条们都记下了些什么?唐朝的雨?宋朝的风?元代的雪?明清的桂花香?评弹昆曲吗?石条们不说话,一任我在它们上面有一些踉跄地走过。

街两边,一概是老宅老屋,老店铺,二层楼上的一列列小窗子,都关闭掩藏着不知有多少好故事。我已来到一座小小高高的拱桥边,桥上的石条依然老旧而粗糙,也同样不知多少时光在这上面已掠过。登上去,什么都看到了,街市、小巷、粉墙黛瓦,当然还有流动的河,与在水上来往的船只。

过桥,沿南岸行,一排老宅第多被辟为街市门面。冬日里的桂花树早已无花,上次来时,这里的几株桂树正繁花满枝,桂香在岸上水中流荡开来,撩拨着人们的心绪。现在桂花已没有,我的双眸竟忽视了它们的存在,而被一些别的什么繁华物事所取代。

这里老宅门面简净,恰是苏州的一种低调与隐忍。这次来苏州,又去了一次张家花园的,也就是网师园,诺大一个园林,就隐避在一个窄小的巷子里,一走进去,便令人惊艳不已。眼前的这个老宅,上面有“御苑”二字,有“御”字者,往往要与“皇家”有着瓜葛,这宅院里必也有着一种辉煌的吧。几次来山塘街,我没有走入,今天依然没有理由走入。

水边一枚女子在临水照影,古时的女子,忽然就在我的身边了,她旁若无人,依水而立,饰环佩,着长裙,发髻高挽。女子很小,年方二八模样,手把一卷书,看上去是那样线装诗书,近瞥了一眼,竟是无字,是无字书!我惊骇了,是无字天书吗?原来我的身旁,在这七里山塘边,临水伊人却是仙人,是天上人!“做一首诗好吗?”我在心里这样问她。“啊啦,你和不来的啦!”恍惚中,她似这样用苏州话回我了。古时山塘街上的才女多的是,比如李香君、陈圆圆,还有好多,就是从这里走了出去。

几次来苏州,都夜宿于山塘街上,这次又下榻在山塘客栈。评弹昆曲之声,在吴侬软语间,是那样的和谐自然,天人合一。亦如这山塘街上长长的石条与两边的粉墙黛瓦,以及碎门板,小扇木窗的那般意味相依。这评弹昆曲之声,也与河水相融相随,河水在流动,来自每一个缝隙的三弦琵琶之声,也在流动,一上一下,相缠相绕,相从相归。它们一桥递进一桥,一桥连结一桥,就如秋日桂花的香,一处相结一处,香满山塘,香满姑苏。


微信图片_20230816094544.jpg


算是两次听评弹昆曲了,可笑的是,并不能知道听到的是评弹还是昆曲,耳边只有吴侬软语般的那些个柔软与清越。一次,山塘客栈的邻家,是个专门的评弹昆曲馆,当我们登上楼去,来到场子里,那婉转之声即徐徐收了。第二次,是我与姑苏的几位诗人朋友相携访柳如是墓归来,走入一家老旧的评弹昆曲馆,一个老年人,在台上说唱一个长篇故事,声音有些沙哑,就如一个老书法家在那里挥毫,字迹苍浑。因是心里还有事情,也便匆匆离去。

此际,入夜的山塘街,有一些灯红酒绿。灯红是实写,街灯河灯多为那种宫灯,泛出来红晕;酒绿,是这里耳边的吴侬软语,是这里眼前的市声烟火。

“今天要好好听一听苏州的评弹。”我和同来的老画家李先生说。河灯红成一条红河,在红河的光晕里走,我们走入一家“山塘评弹昆曲馆”,二楼上传来的柔软清越之声,都先后滑落在河水里,又跌宕到四处去。

登上楼去,二楼分南北两个场子,一处昆曲,一处评弹。我们先点了评弹,昆曲今夜也便不得而听了。碎花蓝布几上有热茶端上来,木椅却都是将军椅,一位位顾客都应该坐得很周整,台上有扮相,台下有坐相,这也是要各有其相,相互照应,相互和融吗?

这里十点闭馆,坐在二楼时,已是近九点半。我们今天竟是独享到三段弹唱。手拿琵琶的女子,俏丽,圆面,身着旗袍;手握三弦的男子,身着长衫,也是英俊。我们先独享到了《夜探》《红楼梦》里宝玉夜月探问黛玉病情那一段;又一段为《宫怨》,是说杨玉环贵妃的,这个“怨”字,应是与李隆基有关的内容了;最后一段《枫桥夜泊》,是简短地弹唱了一遍唐人张继的那首诗。


摄影  张逸良.jpg


说独享,今夜受众竟是我们二人。

“十二楼中月自明”,这是男子先为我们的弹唱,唱不露齿,字音在口里翻转到有味才吐出来。“西宫夜静万花香”,这是女子唱《长生殿》里的《宫怨》,她的琵琶之声上扬起来,她把那个“香”字下压出了不少韵味,然后便顿然收起了。女子的不亢不卑,和她的弹唱相得益彰。“月落乌啼霜满天”,男子继而复弹唱起来,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婉转中更多的是清越。他声音和做派里,有一种江南男子清越里不失的坚毅,在他的一扬眉,一凝视中,我是一一捕捉到了。

女子的琵琶之声是上扬,男子的三弦之声是下压,是一种阴阳的和谐之美。女子的弹唱,尤得人心,她比男子要婉转,要有张有弛了许多。还有,这女子在唱腔里面,多了许多颤声,生涩里含着稚嫩,百般柔媚,如同七里山塘河水被木桨划出的那种声音的妙韵。女子的唱也为每不露齿,齿隐口中,唱味便醇厚地出来了,这样独有的声音,是只能用来征服人的吗?

女子问我们听懂了吗?我们说没有听懂。女子说,没有懂,就对了,这说明我们的演唱也还比较传统。

外面河灯的红晕浸透了窗子,涌进屋宇,涌向欲醉的听评弹的两个北方人。

窗内柔婉的声音又冲出窗子,扑向红河,跌进红河,跌落在过往行人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