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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溪源絮语

神农架是个神奇的地方,神农尝百草的故地,《山海经》记叙的熊山,屈原吟咏的“山鬼”,还有“悬崖削立,林木众茸,人踪不至”(同治版《兴山县志》)的奇观,天旷云低、峰回逶迤、草木葳蕤的神怡,令人不胜盘桓留连。神农架何止有神奇的传说,神农架还有千载齿有余香的人文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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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溪源

神农架近邻就有昭君故里,看地图可知兴山县昭君镇离神农架木鱼镇非常近,距兴山县高铁站也不远,我从神农架回京,兴山高铁站前就矗立着王昭君的塑像。读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三:“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诗句,因为敬佩郦道元、徐霞客、顾炎武、顾祖禹等地理大家,知道昭君故里,也知道香溪。很多年前还写过昭君故里考证小文发表过,但竟然不知王昭君家乡香溪源头即在神农架,这真应了古人陶弘景的名言:“读书万余卷,一事不知,以为深耻”!

香溪源在神农架林区内木鱼镇,驱车颇近。穿过街区左转右拐就来到香溪源,景区入口处的介绍说:香溪源是香溪河发源地,穿兴山,入秭归香溪注入长江,全长共九十六公里。位于木鱼镇西两公里处峡谷石缝之中。到源头需沿断崖削壁拾阶而上,仰见奇峰耸蔽,云雾绕膝,草木掩映,想起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描述汶水、淄水的词句:“林藿绵濛,崖壁相望,或倾岑阻径,或回严绝谷。清风鸣条,山壑俱响……”,移来香溪之状,何其诗意盎然。那溪水自上而泻,奔流愈发湍急,又是一番穿崖破谷般的雄壮气象。崖壁林叶掩映下约上行一公里,始见源头。现在景区设置循环设备,将泻水抽至源头,以加大溪水奔流面积和速度。据说香溪源初出无声,于两丈处才骤然激石拍岸,顺峡谷咆哮直下。其实香溪源应该不止一处出水处,回去时离源头咫尺间即见崖缝间有汩汩泉水流出。涓涓细流入江河,直到融汇进万里长江,滔天巨浪奔腾入海。长江流域有众多大支流,与之相比香溪实在是一条小河,排名很靠后。但因为屈原、王昭君皆生于香溪之畔,故而香溪源现已成为神农架山林里的打卡地。

据说唐代茶圣陆羽也到过香溪源头,品尝溪水心旷神怡,遂将此水列为天下第十四泉。香溪源产茶,得天独厚于地利,《神农百草经》说:“神农采药,为民疗疾,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解之。”还有传说神农炎帝曾在香溪源洗药,故又名“洗药池”。在山崖间见到镌有“洗药池”,令人会心一笑。但香溪水哺育出了王昭君和屈原,则是毫无疑义的。

下得源头,吟得一阕《浣溪沙》以抒感怀:

汩汩穿岩似放啼,昭君村畔尚流溪,

胭脂映见桃花鱼。

毡漠胡笳隔故水,换来玉殒止烽鼙,

汉家羞见女儿衣。

词未必见佳,聊抒心臆而已。从汉唐以下,据统计历代所咏有关王昭君诗词逾五百多人七百余首,包括李白、欧阳修、白居易、李商隐、刘禹锡、骆宾王、苏轼等顶级诗家,宋人咏昭君诗竟占宋代咏史诗的三十分之一。古人认为最著名而上乘者为杜甫的《咏怀古迹》之三和王安石的《明妃曲》。杜甫诗很有名,也不再引。明人周珽盛赞杜甫诗是“古今咏昭君无出其右”,到了清代沈德潜编《唐诗别裁集》,更将杜诗捧到天上:“咏昭君诗,此为绝唱,余皆平平”,乾隆皇帝敕编《唐宋诗醇》,只收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苏轼、陆游六人,他本身就推崇杜甫和苏轼,更非常欣赏杜甫咏昭君诗,其评语云:“咏昭君诗,此首第一,欧阳修、王安石犹落第二乘”。


明妃曲

其实若非人云亦云,我个人认为王安石诗立意是高于杜甫的,乾隆若非偏爱杜甫,有没有可能将“犹落第二乘”的王安石咏昭君诗改为第一?王安石《明妃曲》是两首,不妨举他最传世的第一首: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王昭君本名嫱,昭君是她的字,因避晋文帝司马昭名讳,后人改称明君,又称明妃。故王安石诗名《明妃曲》。杜甫与王安石地位太悬殊了,经历、眼界、襟抱不同,写诗立意立见高下。杜诗:“分明怨恨曲中论”,有同病相怜之慨,一个“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的落拓“涕泗流”之人,当然会借古喻己。而王安石高吟“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其胸襟阔大,绝无“夷夏之辩”思维!他也并不认为出塞和亲是悲剧,又何其豁达。其第二首中的一句“人生失意无南北”,含意蕴籍,道出王昭君看透帝王冷酷的人生感喟,是写王昭君诗中用笔高格之咏唱。

王昭君是古代所谓四大美女,文人墨客感兴趣者甚多,但所咏“平平”亦不少。封建时代对“和亲”甚感耻辱,贾谊曾上书汉文帝为之痛心疾首叹息流涕。以至于《汉书》竟将昭君列入《匈奴传》《后汉书》列入《南匈奴传》,可见对其之蔑视!汉朝自立国,与匈奴的战争连绵三百年,双方都付出了大量军民死亡的惨烈代价,其间被迫与匈奴下嫁公主和亲兼送大量珍宝财物,换来间歇的和平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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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曾欲将亲生女儿出塞和亲,吕后哭泣不止,遂改宗室女儿冒充,以后形成定制。王昭君是唯一出塞和亲的平民女儿,东汉蔡邕《琴操》说她是“齐国王穰女也”,但《琴操》有小说性质,恐不可信。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七说是齐国王田转徙南郡,文颖注《汉书》说昭君是“南郡秭归人”,齐王转徙南郡应有误。因《后汉书》“南匈奴传”已明确说昭君是“以良家子选入掖庭。”何谓良家子?即是有家产、家世清白子女。《新五代史·后蜀世家·孟昶》:“多採良家子以充后宫”,《汉书·外戚传·孝文窦皇后》:“吕太后时以良家子选入宫”。可见王昭君出身是富户人家,兼有教养与文化。最重要的是王昭君自愿要求出塞和亲,并非如西汉笔记小说《西京杂记》所述是拒向画师毛延寿行贿,毛将其绘至丑,不得宠幸,故汉元帝临行时见之,大惊,但悔之晚矣。故怒而杀毛延寿,云云。这是真正的小说者言,千百年来流传不衰。汉宫似无此制度,严谨的正史如《资治通鉴》《汉书》也并无记载。《后汉书·南匈奴传》记载相对符合史实:“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这段史实透露了几个信息:昭君入宫数年从未被皇帝召见过,积怨之下愤而主动要求和亲,并未有画像之类发生;其次昭君确实美艳动人,连皇帝也想将她留下来;最重要的是根本不存在毛延寿其人其行。毛延寿其人的广为流传,是历代诗人和戏剧家们在不厌其烦的渲染,戏剧如从元代马致远的《汉宫秋》、明代《王昭君出塞和戎记》、清代周文泉《琵琶语》等,皆以毛延寿为重头戏。

但和亲出塞确实艰苦,天寒地冻,语言不通,举目无亲,风俗、饮食皆与内地迥异。尤其匈奴等异族风俗是单于一旦死去,继位的儿子要续娶阏氏(单于之妻),这是汉人所不可接受的。如汉武帝时细君公主嫁老乌孙王为夫人,郁郁寡欢。老王逝,其孙接续娶,细君数年后即逝。汉武帝又将解忧公主嫁来。孙逝,又被继位者续娶,继位者逝又再被接位者续娶,这在汉人眼里无异乱伦。细君曾对续嫁非常抵制,上书汉帝但被拒绝。汉高帝、恵帝、文帝、景帝时,多次以宗室女嫁匈奴头领为妻,这些为汉匈和亲做出牺牲的汉朝宗室女儿,在正史中无任何记录,至今后人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王昭君有幸被记入正史,她的命运如同那些公主,在大漠塞北住穹庐,衣皮裘,食肉酪。昭君出塞古来画家多所绘之,画面或满天风雪,或黄沙蔽日,可见塞外环境之恶劣。她为呼韩邪生有一子。夫君逝后,又遵汉成帝诏嫁呼韩邪之子,复生二女。终生不能回故国故乡,终死于大漠。昭君和亲的贡献是自她夫君始历经数代,汉匈两族人民自汉元帝、成帝、哀帝和平帝时期平安相望六十余年,“是时边城晏闭,牛羊布野,三世无犬吠之声,黎庶亡干戈之役”(《汉书·匈奴传》)。


桃花鱼

苏轼《昭君村》:“昭君本楚人,艳色照江水”,这江水就是孕育了王昭君的香溪。香溪之名颇有诗意。《太平寰宇记》说:“香溪,即王昭君所游处”。宋《妆楼记》也载:“王昭君临水而居,恒于溪中盥手,溪水尽香,今名香溪。”《清史稿·地理志》兴山条云:“香溪,一名县前河……合白沙、九冲河,至城南,始为香溪。”香溪河流经兴山、秭归两县,最后于长江三峡的西陵峡口汇入长江。这明显看出香溪之名是故乡父老改成的,是因昭君洗手而溪水尽香。唐代大概还不叫香溪,否则唐末诗人崔涂写《过昭君故宅》:“不堪逢旧宅,寥落满江滨”,应该写成诗意满满的“满香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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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陆游在《入蜀记》载:“去江岸五里许,隔一溪,所谓香溪也。源出昭君村,水味美,绿于品,色碧如黛。”看来香溪不仅香气如兰,还色碧水味美。封建时代的史官们囿于“夷夏之辩”,将昭君归于蛮夷匈奴列传中。但家乡父老一直没有忘记她。《湖北通志》载:“乡人怜昭君,筑台而望之”,据《兴山县志》载,台上还曾有昭君祠,为汉代所建,看来她是受到尊重和怀念的。汉代筑有昭君台,唐代建有昭君院,宋代立有昭君故里碑,明永乐十三年重修昭君院,清光绪十年又重立了昭君故里碑,可见昭君在故乡的影响。据说村内外亦有不少遗迹,村外有“琵琶桥”,传说是昭君出塞回乡省亲曾于此经过。其实昭君从未再回故里。还有一座垒石为基的屋台,传说是昭君楼,放眼远眺可见十里之外的妃台。这些遗迹,不知今天尚留存否?因为行色匆匆,不能由香溪源溯流一游,实为一憾。昭君是兴山人,其实神农架林区原属兴山县一部分,香溪源和昭君村原属兴山,上世纪70年代初成立全国唯一以“林区”命名的省辖行政区,从此香溪源归属神农架,昭君故里归兴山,但香溪源流水不绝,是得益于神农架的生态环境,使我们今人仍得以临流胜境,神往古人。只可惜古人写了那么多咏昭君和昭君村的诗,据我查找竟无一首吟咏香溪源者。

昭君故乡也流传不少有关传说:昭君出生时恰逢皓月当空,昭君又脸似银盘,肤似月光;而昭君从小即喜爱月亮,常登宅前一吊脚楼,对月理妆,望月歌唱。故村人称此木楼为望月楼,将楼上一层称为昭君梳妆台。但已不复存在。楼前有如菱花镜般的水井,是昭君小时与女伴担水洗濯之地,名楠木井。后立青石碑一座,郭沫若夫人于立群生前写“楠木井”隶书大字。郭沫若也题写“昭君村”三字。据敦煌变文载,昭君生前非常想回故乡,她可能想不到故乡人民的深情厚意会绵延两千载。

故乡的怀念还体现在当地流传着不少动人的传说。“胭脂映见桃花鱼”,香溪中有一种珍贵稀有的小生物——桃花鱼,每逢春暖花开时出现在水中,如一簇簇艳丽的花瓣,有红有白,闪闪发光,与岸上盛开的桃花交相辉映,美艳异常,令人眩目。过去每逢此时,便有千百人到此捕捞,捧至家中珍藏观赏。传说桃花鱼是王昭君的眼泪所化成。昭君出塞前曾向汉元帝请求回乡省亲,当她省亲后告别亲人乘船路过香溪时,看到两岸桃花盛开,触起一腔离愁别绪,想起与父母和故乡分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聚。于是她抱起琵琶,深情脉脉地弹了一曲《桃花送》,点点泪珠随着婉转轻柔的琵琶声滴入香溪,霎时就变成了一条条桃花鱼。也有一种传说是昭君在洗手时一串珍珠掉入溪中化为鱼,这就不如眼泪感人了,王安石的诗不是很形象吗——“泪湿春风鬓角垂”!

其实,正史中记载昭君入宫后根本就没有回过故乡,桃花鱼也并非鱼类,而是一种构造简单的古老小生物,学名称为桃花水母。古籍对此早有记载,如南宋熊文稷就写过《忠州桃花鱼记》。据《湖北通志》等书记载,桃花鱼产地共有十三处。已得到证实的有秭归、宜昌、忠县、杭州等地。我在香溪源很想见到桃花鱼,但一是节令不合,二是奔流而下的溪水也不适合桃花鱼生存,大概在平缓流动的溪水中才会出现。

有关王昭君的传说终归是传说,然而由此亦可看到昭君在故乡人心目中的影响。其实何止故乡父老怀念她,位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的昭君墓,即“青冢”,一直受到蒙汉民族的尊重,而且还不止一处,可见昭君在人们心中的位置。杜甫诗:“独留青冢向黄昏”,那恐怕是他自己的感受吧?而且不仅在昭君家乡和她出嫁之地,她的影响一直不衰,从1928年的电影《昭君出塞》到2007年的电视剧《王昭君》,已有八部公映;尚小云的京剧名作《昭君出塞》更是脍炙人口流传不衰;郭沫若、曹禺都写过同名话剧《王昭君》,尤其是后者还是周恩来交待作者完成的。昭君若泉下有知,两千年来人们依然没有忘记她,当无遗憾吧?

“今人不见古时月”,香溪曾经映美人。我们的祖先是逐水草而居的,香溪有源,潺潺不绝,昭君有幸,饮啜香溪;香溪源流出的“色碧如黛”之水孕育了王昭君,使她名传青史。她以柔弱的双肩,肩负和亲使命,止戈大漠烽烟,黎民不受涂炭,谱写了一曲民族和睦的歌行。愿香溪源之水兮,黛色长碧,奔泻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