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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肉粽及其它——续谈故乡的小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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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粽子能记起屈原,发思古之幽情,神游于汨罗江畔,恐怕不多了。但我却记起一位更为古远的贤达,这就是孔子。夫子曰: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在那个生产力还十分低下的年代,食肉是一种待遇、一种辈分、一种荣耀。我少年时,曾问一位务农的堂叔:“什么是幸福生活?”堂叔大声说:“吃饭配肉!”还喷了一句粗口。食肉,在很长的历史时期,曾经是我们汉民族多数人美妙的梦想。

粽子有多少种?恐怕难以尽数。大体说来,有荤素两大类,素的:红豆粽、绿豆粽、莲子粽;荤的,山珍海错皆可入料,火腿、鸡鸭、咸鱼、海参、鲍鱼等。可谓花样迭出,争奇斗艳。从中培育出不少名粽。广东名品,首选肇庆裹蒸粽。浙江名品,当推嘉兴粽、湖州粽。而我泉州,独标泉州肉粽,颇有古早味,妙哉!最早的肉粽,可能就是米包肉。渐次加入香菇、栗子、鸡蛋,近二三十载加入大粒干贝。于是大功告成,可以定型了。重中之重是那两方焖到发红,有点咬劲,喷香喷香,润而不腻的三层肉。还带着米的清香,漫染着竹叶的芬芳。引得食客不忍大口吞下,只能细嚼慢咽,凝神回味。

用何种米,也很讲究。有纯糯的,有梗米、糯米三七开的。各施各法,但总体还是软硬适中为宜。台湾一位寿司专家对我说,做寿司米第一,配搭其次,堪称得道之言。同样,有好米才有好粽子。吾乡气候温和,雨水充沛,晋江自山区横贯而下,在泉南形成一片肥沃的土地。稻谷金黄,四季飘香。几片竹叶,似乎也包裹着美丽的田园风光。

再来就是煮的功夫,泉州人叫“炕”。先要选米,用清水浸泡数天,其间不断换水,然后淘干。再用采自山中厝角的大麻竹叶包起,用咸草扎实,放入铁锅,掌控好大小火,直煮到天翻地覆,汤水发青,香气四溢。此时取出剥开,蘸点甜辣酱,加一勺麻酱、卤汁,就可大快朵颐。现在的名店过于大方,加一大匙酱汁搅拌,有点喧宾夺主了。一般说,肉粽有大小两款。我偏嗜小的,倘不满足,再添一个。为何如此?暂时打住。

泉州肉粽,早年的满堂饭店独享盛名。小时候吃过,觉得分量太大。到了青春年华,偶到浮桥镇参加社会工作,吃了当地一家小店的名品,袖珍型,滋味醇厚。自此心无旁骛。据说,浮桥肉粽清末民初已名闻遐迩,并经番客传往南洋一带。我在台中高雄吃过的粽子,口味亦与此相近。邓丽君有名曲《烧肉粽》,用闽南语一时间唱红了这种美食。八十年代,泉城有侯阿婆者,精益求精,于粽子的配料、制作程序多有改进。并秘制酱料款客,创建了新的名牌。

一位至亲,在外地求学工作数十载,每次回乡,先去东街口吃个肉粽过瘾,回程又订购数十粒分赠好友。

如此说来,泉州肉粽又是一种乡思!


炒米粉与米粉炒

某日,在台北同一位行家聊吃,这位老伯顺口说出“米粉炒”,让我一时十分耳热。泉南人通常说炒米粉。但是,老一辈却说米粉炒。吾乡祖父一辈也如此说。听了老伯这一句,我顿生同乡亲近之感。

盛产稻米的地方都生产米粉。厦门米粉、东莞米粉、新竹米粉,超市有售,质量大抵相近,都有一定的柔韧度,炒起来不断线。莆田米粉细如冬粉丝,是个另类,却别有风味。

炒米粉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或荤或素,或油光煜煜,或水气氤氲,各师各法,各适其适。泉南人家家家炒之,自然也就有不少高手。

好友廖兄的父亲是位老教师,亦善此道。他的做法是:米粉八成熟汤汁未干时,就开始用鲎勺翻拔盘压,让米粉出苔。苔是泉南方言,即黏黏之意。如此则少用油又润滑可口。

台湾美食家舒国治先生盛赞台北师大路市场口的炒米粉,说是投入大量青菜,并加酱油和黑醋,风味绝佳。我想,这应该叫做“烩”。一般的煮法是切一大粒高丽菜,加入香菇虾米,炒至八成熟,而后放入米粉,加水,慢火焖透,翻炒数次,出锅。此时米粉已煮透并且汲取了菜汁和肉香,温软可口,最适合家居便餐。真正的“炒”是先将米粉发透,高油热火,爆香葱蒜,投入配料,如肉丝、蚝干、虾米等等,炒到热焰腾腾,香气四溢,然后投入米粉,不断翻炒。其间酌量加入一点热水,直到米粉十分干爽,起卷,有一点粉焦更妙。记住,其分量只是一大碟,倘若分食则每位一小碗。我堂嫂是厦门人,厨艺极佳。这位美丽的女人说,如果是一大鼎或者一大盆,那就不是炒米粉了。她的绝招是在炒完米粉熄火后,再洒上少许炸好的扁鱼末。

如果嗜重味,最简易的方法是用猪脚罐头加木耳金针菜炒之,可以大快朵颐。梨园戏名导演吴老先生夜宵独沽这一味,无此不欢。说是不健康,吴老却享高寿。

米粉也可素炒。吾乡雪峰寺当年斋厨甚是有名,有一味用极纯的茶油炒的松菇米粉,得山野清疏之气,令你齿颊留香。

偶到安溪湖头李光地故里,参观大宅之后就是品尝名闻一方的湖头米粉,韧度十足,滋味醇厚,名不虚传。

开头说到莆田炒米粉,米粉极精细而配料极丰。莆田滨海,贝壳类海产多而鲜,自是得天独厚。食莆田炒米粉,小口慢咽,最能得味。传说某年有一富翁来此,亲家饷以莆田炒米粉,富翁食后大赞。儿子附耳曰:米粉是用一只老母鸡焗汤煨的。此乃旁门左道,姑录以备考。

倘问何种米粉炒最可口,答曰:用蠘花炒。蠘花者,新鲜有膏的梭子蟹也。


肉羹和鱼羹

羹这个字,先秦典籍常见,《左传》《孟子》《韩非子》都有。豆羹,藜藿之羹,就是今日的素菜羹。到了唐代,韩愈的《山石》有句云: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看来也是菜羹,没什么嚼头。而王建著名的《新嫁娘词》则如此叙说: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档次可能要高一些了。

广府人善煲汤,各种配搭有数十款之多。未用饭先喝一二碗,汤渣也是一道菜。泉南人爱滚汤,肉羹是常见的一种。瘦肉切小块拌以番薯粉再加一点花菜,也是一道好汤。似乎更接近古人的食制。

街边也有小摊档专营这种羹汤。作料猪肉、牛肉之外还有马鲛、鲨鱼、墨鱼等等,各有独特风味,做成名牌,食客络绎不绝。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常从泉城骑自行车回梅山老家探望祖父母,三十多公里的路程,轻轻松松两小时到达。路过洪濑镇,每每转入街角吃一碗地道的南安肉羹。大鼎烹煮,炉火熊熊,三层肉肥瘦相间,拌以邻近村庄自产的番薯粉,丰腴而爽脆,其汤汁黏黏糊糊,还带着芫荽、葱白的香气。手持一只绘有大红公鸡的八角碗,站在烟尘之中,满头大汗啜一碗,未入乡先得乡味,是何等惬意!

更常见的是售卖牛肉羹的摊档。斯时,泉州城内涂山街头有灶司者,大约四五十岁,常穿一件玄色唐装,既掌灶又掌勺,坐在小竹椅上,边卖边煮。旁边一张小桌,桌上置两个大面盆,盛满切好的牛肉,两位大嫂不断用手搅动,渐次加入番薯粉和酱油,有一定的节奏,也有力度。灶司煮出的牛肉羹鲜而嫩,无筋无渣,汤清鲜,放几条生姜丝消除膻气。每碗也就十块八块,令你食有余甘,很想再来。

灶司这一档,全城闻名,生意十分红火。上午十一时至下午二时,座无虚席,估计一天售出数百碗。我寻思,除了选料严格,火候掌握也十分重要,拿捏在牛肉羹的浮沉之间。不熟不卫生,过熟口感硬而粗,滋味全失。这就是功夫,或曰烹调艺术。

这就说到现时十分流行的马鲛羹,市镇上摊档多固不待言,更有冷藏出口的,香港好几个地方有售。此类制品,粉多鱼肉少,这是普遍的弊病,以货就价,无可奈何。街边摊档所售,也多数是熟货翻煮,即先煮好捞起,堆在盆里,顾客点到再投入汤中片刻,以此奉客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了。

其实,更好吃的是鲨鱼羹。鲨有二千种,据说,能吃的只十余种。其肉质比马鲛鲜嫩,更有一种强烈的鲨味,令你久久难忘。可能是渔获少,多年不见食友提及了。

记忆中最好吃的肉羹是先祖母所做。老人家个子高大,手掌阔而有力。她做肉羹,不靠刀背乱拍,只是用手搓捏,用家制的酱清调味,拌以新鲜番薯粉,放入菜橱个把小时备用。煮时烧一把灶火,滚几滚,出锅,给我盛一碗,还摸摸我的头。几十年了,最是让我魂牵梦绕!


批炸担

几十年前,泉南城乡有一种熟食摊子,售卖猪杂卤料,猪耳、猪头皮、猪舌、灌肠、卤肉和豆干。也有烚熟的海虾、小鱿鱼、墨鱼。另一边开油锅炸物,有带白、马鲛、鳗鱼、豆腐等等,同时供应地瓜烧、米酒、老酒,很像是平民化的居酒屋。

斯时,年纪尚轻,没多少蹲批炸担的经验。但见人来人往,食物鲜亮、酒香扑鼻、场面热闹。鲤城承天巷口这一档,全市闻名。老板娘是一位兔唇的中年妇女,人称“阿缺”。梳髻插花,长年围着蓝布裙,八面玲珑,招呼周到。熟客“阿缺、阿缺”乱叫,她也不以为忤。听惯了,似乎变成一种爱称。而她的生意就在一声低一声高的呼唤中红火起来。

批,就是切。手指一点,切几片来一个小碟子,座前自有各种蘸料。倘若食指动而腰包丰,刹那间可以从山野吃到大海。美酒三杯下肚更添几分豪气,脸泛流霞,顾盼自雄,高谈阔论。小城之中,谁可与争?那边厢有挚友窃窃私语,忽尔掩嘴偷笑,又不忘伸长脖子看看沸腾的油锅,要二块炸豆腐。亦有小辈陪着有点威严的老者,殷殷垂询,所点皆上品。此刻,忽有独行客,响响而来,大声索酒,三两二两,咕咕咕……瞬间见底。抹下嘴唇,切三二片猪头肉煞嘴尾,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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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南人称“吃巧不吃饱”,这是批炸担的特色。此处不售饭面,食物高蛋白、高脂肪,吃多几样也有饱滞之感。而最重要的是喝酒的所在。蹲批炸担,其意在酒,食物是配角。熟客多半是有些阅历又花得起小钱的中年人。自由职业者、高明的手艺人或都市闲人。另一特色是食物新鲜美味,丰俭由人。几只虾、一块炸鱼、几片猪头肉都是生意。而从午前至夜半,概可自由入座。指指点点、呼呼喝喝而主人必然笑脸相迎,诺诺连声。这是一种近距离开放式的交易,主客两便,堪称自在。不像某些馆子,从侍应的脸色到过于缀文的菜单,都让人感到隔了一层。

小友谢文逐学弟听说有这个题目,也来凑趣。微信描述乡下批炸担的情景如下:煤球烧着火,两张桌子,七八个竹凳子。老农放下扁担箩筐,点了两块炸豆腐、一些猪头皮、几条炸油箸(细长海鱼)。四两酒一温,跷起二郎腿,呷一小口酒,发出“嗞”的一声,缓缓放下杯子。然后夹一块放嘴里咬了一小口,又放回碟子里,作“斯文”吃状。甚是陶然也。这又是另一种风光。

台湾海产丰富,面店常兼卖炸鱼排,非常美味。而日式料理著名的炸物,虾、鱼肉、南瓜,裹浆炸之,名为“津不拉”,早已名闻全球。我想,这些都可能源于吾乡之批炸担。

但据说,近二十年,批炸担绝迹了。或者因为不符合卫生条例,或者因为经济发展,一般人不愿意屈尊蹲地摊喝酒了。

写到这里,忽然又想及一种小摊档。形制更小,一头汤锅,一头刀砧,只售白切牛肉和白豆干。有浓郁的牛肉汤,也有烧酒,只在入夜后出动。土油灯下,小凳三四,在渐趋寂静的街头……


单尾

“单尾”这个词源于粤菜。主菜上过了,六盘或八盘;之后是主食,通常二色,面和饭,如水饺面、福建炒饭。最后上甜品,也是二色,莲蓉包、枣泥糕或其它。主食和甜品称为单尾。

一年来写故乡的小食,积有十七篇,都有些人事星霜,不是食经而是深入骨髓的乡思。能记起的大约就是这些零碎的模糊的镜头。著名篆刻家林墨子觉得有点意思,拨冗编成小册子,仿宋版,灵机一动还借来清明上河图助阵,又承南京大学刘俊教授作长序,抬入美食经典,与五四以来名家并列,令鄙人十分惶恐。

七十多年前,一个晴朗的下午。放学了,与吾姐在操场附近玩耍。一位卖零食的小姑娘提着描金的食篮走过来,打开一看,是几方刚煎好的白坯豆干,上面洒着鲜绿的小葱。姐想吃,又要我给钱,争执了一会儿,终于皆大欢喜。几年前,姐从温哥华打电话来还问:细佬,还记得犀牛望月(小学所在地地名)的白坯豆干吗?

我六七岁之时,住在泉城北门外的学校里。窗外是由乡入城的大路。一早赶集的人络绎不绝,牛哞车响,十分热闹。这时,总有一位老伯在窗外叫卖油炸鬼,田螺肉碗糕。我只看到他瘦瘦的长满胡须的黝黑的脸。我们叫他阿缘伯。每天都盼望他出现。偶尔不来,会缠着妈妈问个不停。

进入北门,就是城区了。这一小段路叫周顶。有几家小店,右手第四五家有个大蒸笼,卖蒸熟的番薯芋头。黄焖薯,槟榔芋,几个铜板有交易。据说,高产的番薯多半不好吃,泉南人口中的黄啊焖,松软喷香,又糯又甜,可遇而不可求。而秋风起时,吃一块洒了五香粉的芋头,胜于任何西式甜点。

泉城十字大街两边布满小巷,密如蛛网。以前,巷口常有小摊档炸菜粿、米糕、春卷、炸枣。很平民化的小食。瞄准出锅之时来一件,会有意想不到的满足。我的首选是米糕,糯米所制,有调味,炸至金黄,外脆内嫩,这是永远的怀想,偶尔回乡,常四处寻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