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的乡间爱情
外公,乡间穷秀才。
清朝秀才,学问先搁一边。县一级的学府注册,顶不济混些时日戴顶帽子也不难。而外公是否在册或者编外学籍,全无考证。即是说,正途的秀才可以做小官的,戴顶子,穿补服。不在册的有无资格穿补服,我不知道,也没有见过此类记载。清朝的花钱捐班,也就是买官,最大的可以买到相当于司局级的位子,自然是和秀才举人头衔无关,只要银两相当。《红楼梦》里不学无术、表字文起的呆霸王薛蟠不也捐了个皇宫内的采买吗?
外公不是上文所称的秀才。但他长相儒雅,清癯。个高,着灰布长衫,戴礼帽。有照片为证,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戴一副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总是慈祥、柔和,有时候笑眯眯。现在女孩倾心的是高富帅。年轻时外公高和帅,没有问题。但和富确实不搭半点界。游荡或者坐定乡间,帮人抄抄写写,打打算盘,绝不算富人。也有人说做个账房先生,待考。(后面还要讲到,外公顶头疼的就是算账。)我妄下定义,外公乃粗识文字的乡间文化人,所谓秀才,是我给他戴的帽子。
再说外婆,老是鄂鄂样子,这个词放现在是指呆萌:认真、纯真。平常也挺轻柔的,但总体给人坚强的、能干的印象。
外婆叫孙荷莲,江南水乡普通女孩子的名字。外婆的父亲是慈溪天元镇有名的点心铺的老板。所谓点心,不是稻香村的点心,而是以水磨糯米糕团为主的点心店。天天生意好极了。这是姨妈亲口说的。但外婆却和我说过,外婆的父亲,早年追随中山先生,到广东闹革命,死于兵荒马乱之中。外婆小时候,父亲曾来信嘱咐,革命了,不兴裹小脚了。于是外婆没有缠足,从此,一双大脚走天下。
不考,立此存照。
先,丈夫仙逝,外婆成了寡妇。外婆邂逅外公时,已经怀着姨妈。
江南水乡,镇上桥边,郎才女貌,一见钟情。
外婆一生喜欢外公。外公清雅、清爽,和水乡的人比总有一点说不上什么不一致的地方。也许外婆天生浪漫,骨子里喜欢文化人。尽管外公也没有认真读过什么离骚汉赋、唐诗宋词。四书五经是读过的。但对一个粗识文字的乡间女子而言,外公已经是文豪了。就像安徒生一篇童话里老太婆所说,老头子总是对的。
五六十年代,我和外公、外婆、姨妈同居一室。各睡各的床,各做各的梦。外婆每日起床甚早,轻手利脚,从倒痰盂做起,一直做到灶间劈柴,倒煤球生火,做饭。外公慢吞吞起,外婆已在外间杂七杂八忙完,解去围裙,倚靠床上或者沙发,端一只大瓷杯,带花的那种。刚冲得的茶叶,急急忙忙在里厢转转,绕绕,香味袅袅婷婷。略略歇息,看外公悠悠起床,动作慢且大。一边穿衣一边喃喃自语,每日都是这么一句两句。“今朝冷!叫官冷!”(特别冷的意思)“今朝还好,不冷。”“今朝适意。”(舒服的意思)有时也笑言,三国里赵云“枪用的好”,白蛇传的法海“结棍!结棍”(厉害的意思)。说什么均无由来,天马行空,兴之所至。姨妈常常笑煞“爹爹梦没醒。”“爹爹梦做做。”此时,外婆很响地喝茶,声音怪好听的,听得出来外婆心里高兴。看来,梦做做是好事情。
外公爱听无线电,昨晚的意境今晨依然在耳,醒来想起,直抒胸臆。(有时,心情好煞,半说半嚷哩)。无论说什么,嚷什么,外婆无响应。笑眯眯听,笑开了花,花开得浅浅的,当然,也有平常表情的。
外公一生好像没有穿过中山装之类新式服装,一直穿长袍。他穿长袍的时候,动作大,稍显笨,有时甚至性情中咆哮一声。此时,外婆不声响上前,轻巧地帮他这儿拉拉,那儿抻抻,长袍没有纽扣,纽襻儿总归要扣的。外婆帮他弄得熨帖。多余的话一句没有,印象中也没听过外公和外婆的絮语。
临睡,外公自说自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躺在床上,喜欢随便说,开心,一说一片,别人听,不需要搭腔的。说的皆是远空八只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还笑哩。《歌德谈艺录》也是神侃,想哪儿说哪。但歌德是名人,说什么皆是微言大义,一言九鼎。外公一介草民,也就是王三老的狍子,说说而已。但那是我的童年最温馨的时候,也是外公外婆最平和最幸福的辰光。对相爱的人而言,幸福总是不知不觉的。
每天,城隍庙转转,看看,荡荡,是外公必做的事情。雷打不动。不急不慢吃好早饭,外公一般在客堂间坐一会儿,正襟危坐,不惹他,或者不惊动到他,还是满慈祥的。眼镜的镜片后面,有一些柔和、安详的东西在里面闪现。上班的、上学的,咚咚咚,当当当,都走光了,外公笃悠悠荡出客堂间,荡出窄窄的福佑路74弄。向左,城隍庙去也。
自顾自,和外婆不打招呼。
“文革”前城里人,户口顶重要。没有户口,何来粮票、布票和各种生活所需的杂票?用外婆的话说,吃西北风。但有了户口,若没有几乎终身效力的单位,何来工资?还是吃西北风。西北风只有一个,外公吃了一个西北风。
绿衣邮差,踩脚踏车,每月上旬的一天,准会在在许家门口如京剧里罗成叫关般近乎尖叫,只是不似名角叫得好听:“许玉麟,图章!”母亲每月从北京汇来二十元钱。接邮单,要盖图章的。外公照例不做此事的。保管图章、盖图章连同外公所有的琐事,皆由外婆打理。外婆出来,鄂鄂的,萌萌的,但又不是那种很凶的那种,和邮差咸淡几句。邮单接牢,有微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