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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亦武和《房山碑刻通志》

京畿房山,历史悠久,方圆2019平方公里内,文物古迹遍布全区。在山野与古墓寺院之间,时常有这样一个身影,他俯下身躯,拭去碑上的尘埃,仔细观摩,一会儿眉头紧皱,一会儿笑逐颜开,取出纸笔……打开手机摄像头……

2022年8月9日,《房山碑刻通志》全卷出版发行,这一标志北京西山永定河文化带的重要科研成果,一经政府新闻发布,立刻引起全社会广泛关注。

打开电脑,百度《房山碑刻通志》,一个个网页,一条条资讯,犹如一阵阵春风扑面而来。网络媒体纷纷撰文报道……

文化学者杨亦武苦心编研,集30年抄录整理、10年解析,九校其稿,将8卷210万字考古专著呈现在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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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杨亦武在贾公祠


初历贾岛墓

1982年春天,杨亦武大学毕业,回乡分配到石楼中学,做初中语文教师。在课堂,他为学生分析课文,教语法,古诗讲得娓娓动听。

一天,他在课堂上讲唐诗,介绍诗人贾岛,一个同学举手起立:“老师,我知道贾岛,他的墓就在我们村,地里还有两块石碑呢!”

“你是哪个村的?”杨亦武先是一怔,继而兴奋起来。

“二站村,就在学校南边,不远。”

作为首师大中文系毕业生,杨亦武在校时就听说过贾岛是房山人,但没想到墓地就在自己身边。他平复心绪把课讲完,放学后就骑上自行车,由学生引路去现场查看。

这是两块清代石碑,矗立在麦田的一片荒冢里。一块为康熙年间所立,记述了一件香火地所有权案;另一块出自嘉庆二十二年,题为“重修贾公祠记”。两块石碑虽然文字清晰,却未表明墓地的来龙去脉。

杨亦武请同事帮忙,找来县志与碑刻对照。

此处原本为一座寺院,清代户部圈地时,曾留下二十五亩香火地,休石和尚心生贪念,妄想将土地据为己有。官司打到了县衙,寺院获胜,休石被驱离本县。

嘉庆年间的那块碑,志书上也有记载:罗邑侯原籍四川,初到房山任职,倾慕贾岛诗风,倾心拜谒贾岛墓。他依据县志所载,几次向县城西南方向查找,均未得见。一日,罗邑侯去琉璃河办事,返还时路过一片荒冢,偶然发现了这座石碑。“哦!志书有误。贾岛墓在县城东南,而非西南。”一字之差,几乎断送了与诗贤的缘分。罗邑侯择日拜谒贾岛墓,就地建造贾公祠,此碑为证。

结合志书与碑文,杨亦武理清了两块碑刻,再定新目标,以此为基础解开贾岛之谜。

贾公祠辨字.jpg

杨亦武贾公祠辨字


正月十五,春寒料峭,杨亦武骑上自行车,沿琉璃河畔的坑洼小路,向周口店方向驶去。路过大韩继村,顺便将香光寺两块碑刻抄录下来,接着又向北骑行十几里,去贾岛峪寻访贾岛故里。

山峦静谧,积雪尚未消融,峪口旁边的坡坎上,高低错落着几户人家。杨亦武敲开一扇大门,说明来意,恳请大叔带他去看贾岛庵。

贾岛庵原名无相寺,坐东北,面西南,三进院落,基址尚存,石碾石磨散落在地。贾岛从小在云盖寺出家,在这里度过了他的青壮年时光。杨亦武精心过目,将此一一记录下来。

回到峪口,大叔让儿子引路,带他去松树岭看贾岛松。荒山野地,乱石丛生,杨亦武奋力攀爬,来到一株古松前,他顿觉眼睛一亮,那首《松下偶成》脱口而出: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而后,房山八景也因“贾岛遗庵”被列入考察科目;与贾岛庵不远处的连泉寺,其建寺碑、修寺碑、塔铭等十几件破损碑刻,因及时发现整理,历代僧众一一解析。

有了第一手资料,杨亦武随即撰文,一篇《贾岛原籍考》发表在北京市文物局《燕都》杂志上;不久,另一篇与贾岛有关的文章,登载于《房山政协》刊物。两篇文章颇具学术价值,引起业内人士关注。自此,他先后被推荐到史志办、区文化文物局、房山政协等单位,有机会接触碑刻,探索房山文化,迈进了学术研究这道门槛。


高山访古

大房山巍峨挺拔,其主峰猫耳山上,散落着隋唐至明代遗迹。其一是隋唐的灵峰寺遗迹;其二为金代崇圣宫白云亭遗址及金章宗棋盘;其三是岩壁上的明朝摩崖造像。每个时期的碑刻文物,都展露出不同文化特征。

1992年春天,杨亦武第一次上猫耳山,由一位爱好爬山的朋友陪伴,以东麓的车厂村为起点,沿沟谷向上攀登,一会儿在荆棘中穿梭,一会儿在乱石上跨跃,临近山脊,小路渐渐清晰,隐现出古栈道痕迹。

那时候上山的人稀少,山顶能见到古旧墙砖、金黄色的琉璃瓦,还有石柱石基等形制较大的汉白玉石件。由于初次考察经验不足,拍下一些文物照片,却没能完好保存下来,杨亦武至今为此感到惋惜。

以后,他又分别从南侧长沟峪、西侧葫芦棚以及北侧的南窖上山,但无论从哪个方向登上山顶,都要付出很大努力。第四次上山,他刚刚做过支架手术,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凭着毅力和负责态度,对碑刻再一次核实补录。他说:“录碑是一件严肃的事,有的石碑漫漶不清,只有将拓片和照片现场比对,精心揣摩,才能将文字抄录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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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山碑刻通志》八卷


房山区文化多元,仅上方山一地就有9洞12峰72座遗庵。县志记载的仅为标题和概念,没有任何文字细节,要解析这些碑刻,就要下一番苦功,结合文献逐一考证。

勘察九洞,杨亦武先入云水洞。云水洞为九洞之首,是中国北方最大的溶洞,洞内钟乳嶙峋,石壁上刻有元代摩崖题记。然后,朝阳洞、金刚洞、背阴洞……

七十二庵,统称兜率寺或上方山寺。庵是小庙,规制不一。有的称“寺”,有的叫“殿”或叫“庵”,还有的叫“园”。考察寺院需耐心细密:正殿几间、配殿几许、院落几进、大门朝向、有无影壁,等等。杨亦武从山门开始,所有院落全部丈量,碑刻逐一抄录下来。

有一天,杨亦武清晨起床,带上一根鸡腿肠、一瓶矿泉水,沿小路向山上进发。从望海峰到黄花岭,然后是青龙峰、项王峰,最后到达锦绣峰。那时候他年轻体壮,一天登上四座山峰,下山却遇上了麻烦。

红日西沉,丛林遍地,他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既如此,抄近路吧!”杨亦武确认大致方位后,选择了一条雨水冲刷过的山谷。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山谷里乱石兀自,磕磕绊绊。走了一会儿,前面一片乌黑。杨亦武定睛查看,“呀!”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眼前是一处阴森恐怖的断崖,他已经无路可走,只得攀上一侧丛林。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脚下碰到一个矿泉水瓶。“哦!一定有人来过。”杨亦武顿时兴奋起来,急忙四下寻找,果然发现了一条小道。

沿着这条小道,杨亦武走到了他熟悉的尊圣殿,过斗泉庵、胜泉庵、延寿殿,回到住处已近午夜。

然而,祸不单行。几天后,杨亦武右眼红肿,疼痛难忍,只得暂停抄录,下山医治。

还好,仅是一块干树叶刺进眼白,并未伤及视力。杨亦武再次上山,把所有碑刻抄录完成。

十几年后,史家营乡开发旅游业,乡领导请他为显光寺勘考。而此时,杨亦武对百花山所有寺院已了然于胸,开玩笑说:“没问题,除显光寺,我再送乡里两座寺庙。”实际上,他已经走遍了房山所有古迹。


解析碑刻之难

“历史上所有的录碑文字,无论记载在任何文献上,无一不出现错录情况,有的不仅文字错录,表达的意思也不准确。只有现场抄录,才知道有无差错。所以,抄录碑刻要以原碑为准,不可图省事、走捷径,更不能随意使用别人的文本。”杨亦武谈起抄录碑刻时表情严肃。

颍川陈公蜜多心经碑.jpg

颍川陈公蜜多心经碑

“古人录碑出现差错,主要是因为条件所限。要完成一本方志,保存一段档案,抄录碑刻需要大量时间,古人没有快捷的交通工具,没有得心应手的考察设备,更没有现成资料可供查询,仅凭人工现场勘录,能力和效率极其有限,抄录有误在所难免。”杨亦武对错录的文献档案有客观评价。

撰写《房山碑刻通志》,杨亦武参阅的《日下旧闻考》《房山县志》《百花山志》等文献,都存在错录的地方,通过抄录和解析碑刻,把志书与碑刻重新对照,把错误的地方更正过来。谈《房山碑刻通志》,杨亦武脸上洋溢着自豪。

解析碑刻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解析之难难在何处?杨亦武如数家珍,以亲身经历娓娓道出:

首先是到现场难。

房山区文物古迹众多,辖区三分之二为山地丘陵,碑刻散落在山顶上、崖壁上,遗失在寺庙里、田野里。

其中,史家营乡显光寺内的碑刻海拔最高,石碑矗立在1991米的百花山上;而有着多重文物遗迹的猫耳山,海拔虽只有1307米,然山形陡峭,无法借助交通工具上山;距离最远的碑刻,坐落在蒲洼乡芦子水村,已接近河北省涞水县。《房山碑刻通志》实录碑刻875件,分散在145个村庄和1个社区,每块碑刻重新抄录,逐一核实,不下几十年苦功何以完成。

解析碑刻第二难:录碑难。

碑刻通志内容丰富,包括石碑、摩崖、经幢、墓志、铭文、石函、神道碑等,文字錾刻在石体上,历经千年洗礼,碑身破损,漫漶不清,而解析碑刻,辨出的文字越多,得到的信息越趋近完整。

最典型的,如《重修华严寺碑》,内容十分重要,志书上却没有记载,崖面模糊,字体漫漶,即使专家到场,也很难分辨出上面的文字。杨亦武4次到现场勘察,一次次精心补录,方才解开其中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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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亦武接受记者采访


第三难:辨字难。

中华文字从甲骨、青铜到竹简、碑刻,历经数千年变化,每个时期都有不同的文化特征。通志收录的875件碑刻,现存的还有390件,清晰完好的不足一半,而且每天都在漫漶当中。

杨亦武说:辨字难主要是异形字和自造字。通假字、通用字、古今字,有规律的文字都不是问题。碑刻难解还有别字错字、篆书楷化的原因,哪个环节出现差错,即使《康熙字典》也查不到。解析这样的碑刻,就需要一定的文字学基础,是象形是形声还是指示,把上下文字串起来分析,中间的疑问就逐步化解了。

解析难还有一个实际问题:要将碑刻全部弄通,碑刻的撰文人、书丹人、碑首设计者的背景、生平,也同样要一一理清,而这些人职位卑微,大多没有文献资料,只能通过地方志或搜集家谱查找。

解析碑刻之难也有重刊的原因。原碑漫漶,需要重刊,职位、纪年往往会出现问题。古人制碑以高位记叙,再刊难免予以变更。另外,重刊碑刻惯用新干支纪年。杨亦武认为,重勘碑刻不能一概而论,要广泛查证信息,不轻易否定任何一件碑刻。


一“志”通古今

在抄录碑刻过程中,许多石碑残破不全,文字大量流失,抢救碑刻迫在眉睫。

譬如,上方山华严寺一块碑刻,记述了一位明朝和尚,此人劳苦功高、颇有建树,北京地区的华严寺大多与他有关。碑刻记述了他的生平,但由于石碑损毁严重,其功德部分散落在几块碑面上,而现有的几块残碑,仅显示这位和尚号作“破庵”,带有本名的那部分文字已经遗失,若石碑完整或破损后及时抄录,这种情况就不会发生。

面对当前文物现状,杨亦武忧心忡忡。日新月异的城市化发展,使得传统农村逐步消失,依托农村的乡土文化也将逝去,若失落的文物不能及时发现、及时抢救,一段文化被淹没,一段文明就消失了,北京作为全国首善之地,文脉残缺岂不可惜?杨亦武认为:发现文物、抢救文物,是一个文化学者的责任,是当务之急。

从1982年到2012年,杨亦武踏遍青山,寻访古迹,从山巅到洞穴,从古庙到陵寝,查遍了古籍志书,往来于国家图书馆,将拓片与实物反复对照,查遗补漏,积累大量一手材料,终于水到渠成。

制作志书,首先要选择体例,几套方案摆在面前,需反复比较,将每种文体做具体研究。

以碑刻作通志,尚无先例。叫“全书”或“全考”不行吗?若以时间为序,作为史记也有不妥。杨亦武决定采用“通志”,定名为《房山碑刻通志》。

“通”的含义,是全面系统、贯通古今的意思。从北魏到民国,房山25个乡镇全部录入,并且独立成章,横通竖通,每件碑刻都有归属,都有自己的历史坐标。

“志”为记述,以乡镇立卷,乡镇下列村,村下列碑,全书875件碑刻,每个乡镇的文化脉络,都能清晰地展现出来。

然而,通往成功的大门异常艰苦。前30年抄录碑刻,杨亦武无假无休,所有的抄录整理,全由他一人独立完成,除了抄录,每天还要伏案撰写,零点之前从未休息过。

整理碑刻的十年间,杨亦武白天上班,晚上推掉了所有应酬,专心在家里搞研究。退休后的那5年,虽然有了自己的时间,但从早上就顾不得吃饭,午饭也要等到下午一两点钟。

耕耘30载,十年磨一“志”。《房山碑刻通志》出版发行,杨亦武并无成功的喜悦,仅觉得一丝悲壮,一种莫名的酸楚。一个人倾其一生,做成一件事,若无“愚公移山”“唐僧取经”的执着精神,就难有大的成就,他以40年默默坚守,终于迎来了曙光。

杨亦武说:“碑刻是记录文明最原始、最翔实、最可信的文献,是一个地区的百科全书,是打开文化之门的一把钥匙。碑刻遗失了,一段文明就可能被埋没了,而失去的文明不可弥补。我们正处在一个变革时代,这片土地养育了我,让我有了知识,拿什么回报乡土?文人就应该站出来,做一方文化的发掘者、传承人。这无关奉献,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文化自觉,完成《房山碑刻通志》,为家乡做贡献,不虚度此生,这是社会给我的最大回报!”

一副纸笔,一把尺子,一辆自行车和一顿干粮,杨亦武从最初的文物爱好、浓厚的碑刻情怀,到一个文化学者自觉的使命担当,擎起了西山永定河文化那片古老的、绚烂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