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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浓的绿意

作者简介:马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高级编辑,原中国旅游报社总编辑。出版有《鸿影雪痕》《南北行吟》《走遍名山》《走遍名水》《纸上烟霞》《昨日楼台》《桥边杂俎》《浮世小品》《风雅楼庭》,文学评论集《山水文心》,专著《中国现代风景散文史》(上下卷)。获各类文学、新闻奖项数十种。

那晚居海南儋县那大镇,喜见东坡酒,不胜酒力的我也斟了一小杯,很兴奋地喝掉。那意味是绵长的,恍不知世上春秋,想白天走在椰树和芭蕉丛中,那感觉是不好找出一个恰当形容的,只觉得新鲜。从北国的冰雪地带来到这南疆的花木中,目光皆被染绿,谁也会孩子般地惊喜。

我醉在浓浓的绿意里了,我醉在甜甜的醇醪中了,可比元、白衔杯花下的风流。

竹叶青状元红,俱为美酒,葡萄绿珍珠红,悉是香醪,这是《幼学故事琼林》里的话。每到一地,酒,大约是显示地方特色的物产之一。比方到桂林,要饮三花酒。那年去开首届漓江旅游文学笔会,我见汪曾祺、柯蓝等先生差不多午饭时均要呷上几口,于是,小小餐桌便仿佛飘起几分神仙般逍遥色彩。酒的魅力若此。川南的宜宾我没有到过,那里的五粮液恐怕全世界都知道。几年前,那地方在北京西郊开办了一个酒家,开张大吉,把我们请了去。天落着微雨,倒是“天街小雨润如酥”的诗意景象。那回喝了几口五粮液,完全是企慕它的声名和牌号。我虽无酒瘾,却也能够品出这五粮液的确绵柔,有回香,比二锅头强。桌上还有一种“梦酒”,装潢也极漂亮,属于高档,不知是否与《红楼梦》有关。但两相对比,觉得它在质量上是较五粮液为次的,大观园里的裙钗兴许不会看重它。酒库我也去过。那是在烟台的张裕酒厂。酒桶巨如大罐,皆贮藏上百年的葡萄酒,让人不饮自先醉意朦胧了。

我的酒史实在不足道。在北大荒当渔民时,夏秋一湖风浪,冬春满目冰雪,按说是要喝点老酒的。可北方的酒性烈劲大,喝下如吞火,灼热肚肠极厉害,真正的“烧酒”。十年光景,我也没染上酒瘾,却和几位“酒鬼”混得火热。他们的喝酒简直吓人,就一根拇指粗的大葱,便可干掉一瓶,的确有斤两。若将海量放宽,还不知会喝出什么神话来。不过,那时人们不大趁钱,只好委屈了,顶多在梦里做一回高阳酒徒。

我所喜喝的是啤酒,这还要感谢古埃及人的麦芽酿酒术。论量度,在北大荒时就有一两瓶之谱。杀生鱼(将鲜鱼肉切成薄片,拌以酱油、醋精、辣椒等作料吃)、凉啤酒,是最合胃口的,这也是朝鲜人和日本人的吃法。回北京后,吃不起鲜鱼了,啤酒还能将就喝,仰脖便可令一瓶黄汤告罄。于是,盛夏时常出没在街头小酒铺,每次用塑料桶买几升(散酒较便宜)。我不习惯在酒铺门里门外便豪饮,虽可结聚酒社,却显得太野,不如茶肆文明。不过,哈尔滨人比北京人更能喝啤酒,酷暑时节,沿松花江边简直是啤酒的大展销。寻常的塑料杯已不够劲儿,非以盆不能尽兴,可号为北国酒龙。酒有别肠,连不少女人也成了狂饮之徒。比较一下,北京的“酒星”实在够不上等级。想到这一步,我也不认为蹲、坐、倚在酒铺旁喝啤酒的人有什么难堪。我们毕竟是酒友。但近日从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洋人说啤酒易致癌,这就危险了。不过,恐怕也难阻挡众人的酒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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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酒我喝不来。周作人言:“今天下盛行三事,绍兴酒、昆腔曲、马吊戏,皆起于明之中叶。绍兴酒始见于《谰言长语》,谓入口便螫,味同烧刀。此酒一出,金华浙闽诸酒皆废矣。”可见绍兴酒的厉害。不过,现在温和绵软了许多。北京朝阳门里有一座咸亨酒家,是地道的绍兴人开办的,我去过几次。曲尺形的柜台后,照例悬一块“太白遗风”的匾,有个精瘦的小老头儿专事零售冷荤和装绍兴酒。我也尝过一回那酒,辣度虽不能与烧酒竞爽,却也喝不习惯,坐在那里装样子,真是勉强,仿佛在摭拾孔乙己的牙慧。以后我再来,就单纯喝啤酒了。近年患胃病,医生叮嘱实乃一篇最好的戒酒经训。认真一想,酒本非米面一样的生活必需品,开门七件事中无酒字,何必成嗜?故一般情况下对烈性酒涓滴不饮,这态度几与浮屠仿佛了。

绿蚁新醅酒。古人喝的大约是果酒、米酒之类,劲头不足,但超量了也够呛。李白斗酒诗百篇,杜甫典衣买醉,均可谓酒中仙人。他们的喝酒也会有所节制,不然,一副醉八仙的模样,连舌头都硬如石,还吟什么诗?竹林七贤的酒喝得最凶。刘伶醉后还有裸体的兴趣,这就更是落魄了,仪狄当为之羞惭。曹孟德忧思百结,不得解脱,爰饮杜康以为消愁,难免不玉山倾颓。我是从来没尝过这滋味的。做文章前,若携壶沽美酒,换取一场酩酊,灵感早已为酒力所压倒,再也飞翔不起来,只会应了前人那句话:“文章浮薄,何殊月露风云。”不过,魏晋唐宋的彦秀如此亲美酒,友飞觞,近樽俎,想必有道理。香车宝马,酒朋诗侣,倒是可以慕悦的。栋梁梦破灭,便以昏醉为风流,也实在是追求一种精神的自由和情绪的放达,深刻的意思皆在酒的背后。如此,酒才可以成为胆量的支撑。我疑心裸衣击鼓骂曹的祢衡,大约是先喝下不少老酒的。至于《贵妃醉酒》那出戏,吃醋的杨妃醉步朵朵莲花的慵懒体态和倦乏神容,掩不住调笑的形迹,阳刚的酒性完全遁绝了。

酒可浇愁,也能怡情。鼓琴瑟、吹笛箫,丝竹以乱耳的喜庆场面少不了酒力的撑持。杜甫“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是表露羔酒自劳的闲逸欢情的。酒成了喻体,让人视少陵野老为东山竹冠的谢公或桃源葛巾的陶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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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以载道。栾巴噀酒灭掉成都大火,让汉桓帝吃惊不小。据说这位栾巴是掌道术之人,通常将他与一苇渡过扬子江的达摩并论。玄佛之气浓于酒。虽说酒文化中有宗教因素,但不少教派均有不近酒的训言。只是济公这类疯僧例外,腰间倒是常常悬着一壶浊酒的,却也不失禅林梵宗气派。

现时,酒也灌出了饕餮之徒,置酒和羹,好为长夜之饮,见珍厨而露欲炙之色,吃嗟来肴馔而无窘愧,尚能鼓腹而歌。草具之陈怕是不入此辈眼光的。青州从事、平原督邮的雅意在这里是彻底失掉了,还不如晋朝那位偷饮邻人酒而醉卧瓮边的毕卓有豪气,差可与青衣行酒的阶下之君晋怀帝相埒。酒池肉林确成了物质与精神上的一灾。故先人曰“酒色是耽,如以双斧伐孤树”,是有道理的。更有醉后连性命都丧失者,误事不浅。最典型的便是张翼德,让帐下的末将把脑袋搬了家,实为酒殇。

酒,与诗,与画,与茶,与泉,与花,与竹,与月,与亭……均为友伴。《酒诰》云:“酒之所兴,肇自上皇。”看来历史也久远。故关于酒的文章,早已盈架充栋,且外延极广。尽管这样,中国也没像古希腊造出一个酒神来。华夏人崇拜的依旧是五谷之神——稷。酒虽然没能升华为我们民族的图腾,可只要有酒从老窖里淌出,世上就会有风流饮士层出,酒话也便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