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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聚着泪水深情

站在汕头侨批文物馆门口,尚不知侨批是什么。我在心里琢磨着这个新鲜的词,而后迷惘地走了进去。进去才知道,侨批原来是海外侨胞通过民间渠道及后来的金融邮政机构寄回家的汇单,只是这种汇单能够同时写信。


那些历史的页片,雪花一般涌来,填满我的视线,我听到了血脉流动的声音。伴随着海潮的翻涌,整个展厅像宽大的船舱,不,像一个世纪的某个部位,我深陷其中。

眼前出现了一群人,他们聚集在洋行门口等待卖身出海,有些人在拥挤,有些人在犹豫,有些人在兴奋。签了契约的劳工一群群走上踏板,踏板在颤动,送行的心也在颤动。有人在呼喊,有人回头,而后还是决然地扭过头去。简陋的船舱里,满是闯南洋的人,他们就那么一个挨着一个露天坐着,沙丁鱼一般。船开始离岸,那些眼睛看着越来越远的岸,充满了迷茫。

南洋的码头上出现了一群肩扛背驮的人,破旧的衣衫,淋漓的汗水,痛苦的表情。

而这边,一群群的家乡人仍在离乡远渡。

想起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知道艰险还要迎受?中华民族,在多年的战乱以及夷族欺凌中经受的太多,他们甚至把南洋的一个小岛都看成了稻草。

在“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节日情怀中,他们面对故乡,捣头而跪。这一跪使他们永远地成为一种象征,故乡和亲人只能留在梦中了。多少忠骨,埋在了异国他乡的荒岗上。

我似乎看见了那个眼神,那个扭头顾盼的迷茫的眼神,依恋显现在迷茫的后面。船终于还是远去了,去向没有答案的终点。那个眼神却永远地留在了岸上,刻骨铭心!

所以,我觉得侨批是与那个眼神有关的,甚或说侨批就是那个眼神的延续。一封薄批,几句嘱言,加上微薄的血汗钱,成为海外游子对家乡亲人的拳拳之心。    

自船走后,水边就有了仰望的身影,一天天,一年年,无论早晚。那些瘦身弱影下,往往还有更小的影子,像斜树下长出的枝丛。

终于有一天,一个批脚走来,叫着谁的名字,天地一下子豁亮起来。


那个时节,“批一封,银二元”,是田间小儿跑着唱的民谣。下南洋谋生的人到达目的地,会先写几句话和两元钱一起寄回老家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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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兴泰批局旧址,位于潮州市区下东平路305号“莼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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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乡民们看到,一封侨批到了,批银竟然只有一元,连二元的吉利偶数都凑不齐。就这区区一元,还是“有若、贤若、木声三人腰金”,这三人,也许两个是兄弟,一个是表亲,三个人凭着一身力气并没有换来念想中的银钱,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接到这一元批款的亲人,心内或许比他们更苦。

往家寄款是侨批的重要内容,一个侨批寄来港币150元,交待是要分给46位亲友作为新年礼物。一人分得虽然有限,但还是高兴的,有了说道的资本,那资本不仅是亲人平安。

见到这样一封批书,开头即写:“自从二五出门庭,两个余月无事领。”出门不见得就能顺利找到营生,这与先行签好契约的劳工不一样。怕家里惦记,还是寄回了这封侨批。“叹望家山不见踪,欲作家书意万重。雁行折翼愁千种,情怀另与旧时同。”远渡异邦的无奈,愁肠百结的倾诉,凝结在侨批的词句间。这许是个念过书的人,越念过书的痛感越真切,情感越淋漓。不少人出去怀着一腔大愿,很快地被现实击碎了。不能回去,资金和颜面都拖累着,只好将苦水咽进肚里,同多舛的命运继续抗争。

去往印尼的陈君瑞寄回的批文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难”字,后面两行小字:“迢迢客乡去路遥,断肠暮暮复朝朝。风光梓里成旧梦,惆怅何时始得消?”心内和眼中无限放大了的难,多少经历多少心绪都在其中了,原想着还能很快地风光乡里,现在看来已成梦境。

也有女性出洋的,或男人长久不归追随而去,或随长辈兄弟出去。陈莲音给母亲的侨批中,忍不住流露出“街边卖霜尚无从维持生活”的艰辛,寄往家中的一分一文,沾满了雨露风霜、暮色黎明。

终有闯南洋成功的潮汕人。上世纪20年代新加坡李泽煌寄的400元龙银,让侨批局吃惊不小,可是相当于几十家附寄批款的总和!这样的人自然也带动了亲族或者乡邻,最终成为家乡的骄傲。


侨批业的兴起,是顺应海外侨民的需求,就像现在的物流快递。最早出现的是水客,水客就是飘洋渡海帮人捎信带物的,以自己的诚信维持生计。侨批局也多是利用了这些人,这些人必得再苦再难,也要保证客户的侨批不被遗失。谈起批脚生涯,尚健在的批脚徐允生至今还记得人们在村口张望的情形。而且人们对批脚都很友好,远远的跟你打招呼。遇到拜妈祖等节日,还会请你坐桌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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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书寄万重山”印章

“一封书寄万重山”之印,真切地刻画出游子的心境。血浓于水,情溢乎词,强烈的思乡怀亲之情,随着书信一起回到万里之外的亲人身边。


海内外创办最早的潮帮批信局,是1835年新加坡的致成信局。据《潮州志》记载,截止到1946年,新加坡的潮帮批信局已有80家。晚一些的是柬埔寨,1931年开始有第一家潮批局,到1946年有4家。老挝的华侨人数一直上不去,侨批业也难以发展,业务往往转至越南或泰国办送。这样,自1946年统计,越南的潮批局有25家,印尼有76家,泰国有118家,马来西亚最多,达到了126家,几乎遍及马来西亚各地。由此想见,批信局多的地方,潮汕人就多。批信业务的中转站设在哪里呢?香港。香港的潮帮批信局也有22家之多。

到了潮汕当地也有相应的侨批局,这是一条龙的业务线。翻看早年的《潮州志》可见,各县都有侨批局,有的多达10家,潮阳和澄海都有13家。汕头最多,73家。汕头1860年开埠,贸易逐渐繁盛的同时,观念也在变化。一些人进入外国商行、商船工作,渐渐又去往国外。像被什么传染了一样,你家有人出去,寄来了侨批,我家也要出去试试。殊不知,跨洋过海,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

多数侨批是找人代写,就像我小时看到的邮局门口坐着的代写书信者,侨批内容包罗万象,有为刚出生未谋面的孩子取名的,有要求赎回被卖女儿的,有鼓励孩子发愤读书的……一封封侨批,浸透着海外侨胞对家乡亲人的一片深情。当然,也有国内侨眷惦念海外亲人、望眼欲穿的回批。

澄海侨胞陈鸿程从泰国寄来的侨批中写道:“母于上月底不幸跌伤,势颇严重,恕儿在外未能晨昏奉侍,实深遗憾。”有些批信千言万语,有的却只有寥寥数字,如:“我在你勿嫁。”一种什么口吻呢?命令还是恳求?男人在外辛苦,女人是已娶的媳妇,还是未婚的?不知道女人见此侨批何样心绪。实际上在家的盼望和等待之情更甚于海外。有一个琐碎的细节留在了历史的记忆中:一个批脚黄昏时分找到一家房门前,拿着批信大叫着主人名字,没想到从屋里冲出一个淌着水、光身子的人,两眼直直地盯在那封批信上。阿网的母亲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为那次的失态脸红。阿网父亲去南洋谋生,一直杳无音信,急切的盼望都快把人盼疯了,那声呼唤竟然把洗澡的事完全淹没,大脑的空白全是那封沾满风雨的批信。

为了连接潮汕人的情感,侨批局克服艰难,坚守信誉。1939年汕头被日本占据后,海外寄往潮汕的侨批仍不间断,其中一条汇路是从印尼经香港,然后走韶关到兴宁,再走揭阳到汕头。辗转可谓曲折。抗战结束时,百废待兴,批信常有积压,批局急侨户所急,先以快条形式将批银先发,而后再送达批信。这种严谨不知救了多少急,解了多少难。

有俗谚说:“海内一潮汕,海外一潮汕。”海外潮汕人现在遍布世界各地了,而且与潮汕本土的人口相当。如此说来,潮汕的风韵、潮汕的精神也播扬在了四方。所以一说潮汕,就等于说到了一种特有的文化。侨批成为其中的册页。只要一说到侨批,老辈人都会记得,几乎家家都有留存,最先的留存,不定就夹藏在贴身的衣袋里。该将这些侨批留住,何时翻看,都会翻出一个民族曾经的苦难、情感与精神。好在有人这样做了,他们走村串户地上门寻找。没有想到的是,虽然经历那么多风雨,那些颤巍巍的手还能在箱底摸出泛黄的信笺。有的老人割舍时还流下了眼泪。看着那些侨批,依然感觉有温度散逸出来,字迹的温度,喘息的温度,眼泪的温度,念读的温度,呼喊的温度,还有夹藏的温度。

福建、广东与海南三省分布在世界各地的侨胞有数千万之多,我所接触的只是属于潮汕地区的部分侨批。大量的侨批还散落在民间。


走出那个大门,忍不住再次回头,感觉在和谁告别。侨批,它该是连通着金融和邮政史,连通着海外交通和移民史,更是连通着民族的苦难史和发展史。天下中国人是一家,什么时候,感情的纽带都不可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