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烟火
一个人在家。看书,写字,听歌,听昆曲。
南方的冬天偶有落叶西风,一帘雨潇潇,刺骨的湿冷席卷而至。大多时候风和日丽。早上下楼买菜,卖肉的是一个年纪比我稍大的女人,有两个在上小学的孩子,她每日凌晨四点起床忙乎一天的生计。我问她起那么早好困吧?她笑了一笑,咧开单薄苍白的嘴唇,露出整齐的牙齿,很是好看,像极了院子里种的九里香,晨露凝在白色的花瓣上。她教我做猪肉干——把切好的肉片放上酱油、辣椒……一片一片摆在阳光底下晒干再回锅里炸。厨房沉沦在辣香的快感里,肉片表层焦黄得无比艳丽,当作食物简直是无比浪费,小时候的记忆却在那一刻倾巢而出。母亲每到寒冬就做白菜干、咸腊肉,一棵棵烫过的白菜、一段段腌过的三层肉,吊在竹竿上晾晒,发出的气息,是生活真实的烟火味。岁月的焦距放大儿时的光圈,折射出一匹匹华丽的锦缎。虽然已过时,已泛白,但有过这样的温暖萦绕,真是美得不能再美。
打理花草,写字,手机放着昆曲。梅兰芳和俞振飞的《牡丹亭》。
那声音透着四百余年的生死至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梅先生唱的杜丽娘痴狂又内敛,声声柔若无骨,柔得直把硬生生的骨子化了。杜丽娘原来可以墨守成规,毫无波澜的生活下去,但游园寻春后在梦中遇到柳梦梅,于是一切惊魂动魄,爱情在一夜之间击中了冥冥注定的两个人。不管她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后的鬼魂,和柳梦梅之间一直很缠绵很坚定地在一起,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都没有分开过。柳梦梅这般痴心实意,哪怕百般禁锢和摧残,却丝毫不能叫他退却。这样的情,多饱满又多绵软。被这样的爱情淹没是多少女子都愿意的,就算是只有一天的缱绻,就算是永远看似无望的执著,叫杜丽娘怎舍得放手,舍得与有情郎柳梦梅离散呢?
广州融德里
我是如此喜欢昆曲的《牡丹亭》,那水袖轻挥盈盈身段,细腻软糯的水磨腔一出,我便失了魂。感谢内心的那些柔情万种,与昆曲不期而遇,也感谢与生俱来的那些敏感与怀旧,遇到老的东西、老的声音,唯美清新、典雅伤感的,总会不自觉的溺下去,直至溺到底还不够。迷恋那些陈旧的故事、陈旧的人物,泛着潮湿的味道。
开始是喜欢越剧,江南的灵秀之气把我紧紧吸引住。
但白先勇改编的青春版《牡丹亭》倾倒众生。那天,看了沈丰英和俞玖林演的其中两出。
一出是《游园》。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沈丰英只一“许”字便丝丝袅袅,听得耳朵开了窍,如此娇柔如此细腻,唱得如此千转百回,直教我傻了愣了,半天回不过神来。
下载到手机,单曲循环播放。不管黄昏日暮,不管夜深露浓。溺了,沉了,醉了,在微醺里细细听懂这一出出凄美,任凭柔肠断。
不听国乐的时候,就听昆曲。
也去看老房子。看到这个“老”字就会止不住欣喜。
仅仅凭着一个老字,还有这个字的无穷意味,足够了,足以让我心动。默念这个字的瞬间,她俨然美得像玉骨冰肌的美人,端坐在远古的寒烟深处遗世而独立。
一个老字,安然的,凛凛的,划过日月轮流,风霜雨雪,阴晴圆缺,疏朗的风骨淡然穿过历史的云烟。任一树的绿叶凋尽,任门前的流水径直东流,任世人的离愁疲倦散去。
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这是人生的另一种遇见。
我喜欢在寒冬随性奔赴。
感觉寒冬与老房子有相通的气质。春太艳丽,夏太炽烈,秋还不足以有这样的天然芳姿。只有冬,在煎熬中勘破无尽的岁月变迁,和老房子一样,成为时光的傲者。
种种情景,般般心事,她身上有着难以匹敌的盖世庄重。喜欢每次走进她的时候,那份人迹罕至的悲凉愁浓。她亦娇,是易安笔下的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她沾染着暗淡的轻黄色,飘香千里万里,虽早已褪去骄奢的金黄,放下高不可攀的一身尊贵,可是她多么美,芳馨依旧飘荡在天际。
一切都呈现出一种多情的存在,妖娆茂密地飘向我这个痴迷的人,那是怎样的自得与自傲?经历过那么多沧桑,此心已无涯。她屹立到最后,坚守到最后,会怕吗?怕倒了,怕没了,怕轻薄了,更怕失去风华卓然的样子。不,不会,她不会怕。她只顾她自己的情绪,从不管世上的烟尘,华光都是她的臣子,心甘情愿地拜倒在门外。
这样的寒冬,收敛了心性,恣情的去看老房子。
钟楼、凤埔、钟落潭……不爱人声鼎沸的地方,偏爱芳草萋萋幽光凉凉。有时,很多刻意营造的古老,在吃力地想诉述些什么,表现出来全是讨好。
钟楼,她不是!
广州街巷
风摇落灰砖的斑痕,残缺不全的青瓦。推开苍茫的木门,残绿断红,百花凋尽,荒草颓败,春已不在,逝去多长不可屈指。那样强烈的衰败。她曾经苦苦守着她的残春吧,当她也黯然凋零,就再也没有春色满园了。如此旧如此老如此让目光难以离开,呼吸难以平静,像某日在路上瞥见初恋,居然心里艳羡开来。
我不爱她的芳姿,却爱她的芳魂。
一个人立在久远失修的院子中央,风长气静的空旷。心里清凉宁静。我是孤独的,老房子也是。
西风萧瑟,青苔四起,嶙峋老枝,是怎样的雨野风狂,是怎生的寂寥绝孤。深深备弄,曾有美艳俏丽的牡丹,独占花魁。空夜半弦清辉,素笺恨切。半壕繁华,被风惊碎。幽深闺怨,梅花鬓上残。一墙青蕨,感月吟风多少事。
她们低温、沧桑、深沉,有着不可言说的、惊不动道不破的、迷蒙的美和纯粹。她们和我也是相通已久的。
老房子是我的知己。时光深处,很多不言说的心情贩卖给了她。不是不知人间忧欢,是不想表达,不表达是最好的。灰墙青瓦、重庭叠院、巷子悠长,绵密的柔韧,祥和淡宁。一段墙、一道门,斑驳剥落的旧痕深处,老枝抽出新绿,倔强自然得让人激动起来。
我喜欢这样又老又旧的房子。不要华美,不要辉煌,不要气吞山河,那样带着挑衅的专横让我局促不安。
在钟楼,独有一位画家住在侧边的炮楼里面。他从城里来,在这里画画。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捣鼓厨房,简单加固。房子里唯一有染城市的东西便是一台收音机。用木头和瓦片交错成的房顶很高很高,须把脖子仰到底才能看清那些木头,原木色,没有上漆,笨拙的亲近的。房顶上吊着两盏明晃晃的大灯泡,没能让屋子亮堂起来,昏暗得正好。几样老家具几乎没有光泽,土土的,有的还残破了。窗下、墙边,散乱着画笔、水彩,空气里有野生的湿气。
画家说正忙着,招呼我自己四处逛。顺着倾斜不平、狭小的木梯子,我爬上了二楼跟三楼,两层楼几乎一样。
泛尘的木地板,原始的那种木地板,直形宽厚的、本分得老老实实。几个炮眼和雕花小窗有阳光直射进来,整个楼上除了零散的堆着一些画,空旷得有点不像话了。是许久不曾见过的空旷,没有一件家具,没有司空见惯的电器,甚至连电灯都不见一盏,没有一点儿琐碎的装饰。除了画上晕染的斑斓色彩,房子是不见一丁点色彩的。除了木的屋顶,就是墙,除了灰头土脸的墙,就是泛尘的木地板。我是有多久没见过这样最朴素的房子了呢?见了心如一湖秋水。
在这样的房子住着,是适合一个人画画、写字的,甚至发呆。没有色彩的世界,如果你喜欢,它就像生命的留白,是无限好的空间,叫人总有几分期待,暗地里喜悦。
画家说他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三年,偶尔会有城外的朋友来。他说话极温和,他的画用着最热烈的色彩,红与绿的融合,花朵都绽放,不是粉面朱颜的那种,是自然的野花。他画花,眼神却是凛然的深邃。我喜欢那花、那颜色,它们已经孤独于泛黄的老房子里。
离开时,才看见门口钉着一块古木做的小牌,上面写着工作室,旁边挂着盏古铜色的煤油灯。
空荡瘦峭的老房子,是画家的知己。
是我这个喜欢写字的人,无法放下尘世去顺应的世外桃源。
褪去青涩茫然的年龄,喜欢安静,喜欢清淡,只能成为寒冬时分老房子里的一株小草。屋檐上、墙头上,那些石雕、灰雕、木雕再怎么精美难舍,我也终将转身。
风很大,吹乱了头发和围巾,站在柔美的夕阳下,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影子冷冷的看着,好像走进了光影交替的时光漕运。
冬天的黄昏,分外短暂。坐在车里,久久不想离去,无限惆怅无限眷恋。时光有着怎样的气息和情调,让我如此这般耽美于寒冬的味道。就像痴迷老房子一样,初见就惊艳,就倾心,喜欢她们朴素清简的样子,一直喜欢下去。
每天喝茶,也是喜欢。
这些喜欢,几乎是天生的,注定的,早早晚晚遇到。
在滚滚韶光中甘于平淡安静,内心清凉。一个人喝茶,口感适可而止,不逼仄不酽人。杯底不留茶垢,每次喝完,清洗茶具,我有洁癖,只喜风烟俱净的模样。
夏天泡龙井、毛峰。春天也喝安吉白茶,间以桂花茶。入秋后便是红茶。流溢山野气韵的云南古树红茶,桐木关的金骏眉,入口醇、滑,喝到后来甘冽无比。
喝牛栏坑的肉桂,桂皮味、木香与花香味交融,低调的绵烈,不动声色在味蕾上不停翻滚,在你胃里暖暖的。喝过一次便没齿难忘,是一场万劫不复的爱情,是长相思兮长相忆。肉桂太骄奢,很多人都迷得不行,可他在千里之外,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更多时候喝老白茶,一点一点煮着喝,不舍太快喝完。从白毫银针到寿眉、牡丹,放了八年的老白茶,煮开红亮澄澈,毫香似药香,入喉醇厚温暖,是一个对你满怀深情的人,肝胆皆冰雪。老白茶喝多了,从此你不想爱上其他茶。只想抬头是他,低眉是他,他为你洗手做羹汤,宠溺着你,就这样跟他爱到老,不离不弃。
年份不够的老白茶,束之高阁,和我一起在时光中坚守,慢慢变老,如炼真金。
不出去的时候,亦做饭。
家里晒了很多小鱼干,种了满园蔬菜。厨房有母亲酿造的陈醋,她剁的辣椒酱和腌制的咸菜……各式各样的原料放在橱柜上,一抬眼可以看见爱,那爱是暖色的,在冬天温暖着我的胃。
一日到晚,在厨房施展无师自通的十八般武艺。有时是凉拌青瓜,放上母亲的陈醋、辣椒酱,再加点香油、自然酱香的酱油和芫荽,泡半到一小时便可食。口感香、脆、辣,青瓜的素淡与之合,就像人一团喜气的活着,多好。
更多是清炒菜园中的小白菜、大白菜、芥蓝、雪里蕻、香麦菜。也红烧茄子、鸡蛋炒苦瓜。用紫贝天葵做汤,放几片肉片,枸杞菜和珍珠菜做汤,放几块豆腐,鲜美无比。用洗净的生菜包着美极肉吃,外鲜内酥,味道更是动人。
喜欢初冬的脐橙,酸甜、多汁,去皮,切块,满满一大盆,一块块放果汁机里榨开,再削三五个柠檬,一并榨了汁混在一起,加了蜂蜜喝。
喝着果汁,看着阳台的锦团花簇,听着《牡丹亭》,闻着身上的大衣泛着阳光的味道,感觉静谧的光阴如此美好。
以为冬天很长,倏忽便要立春,不过眨眼的工夫。我在这个冬天很安静地过日子,偷得浮生半日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