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苹果的回忆
已好久没去看望母亲。听说她近来有些不适,我买了一些酥软香甜的糕点和几斤上好的红富士苹果去看望老人。母亲手捧着色彩鲜妍的红苹果,眼里满是欢喜,可又实在没有什么胃口。望着母亲沧桑憔悴的病容,摸着她青筋匍匐的枯树枝般的大手,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我的母亲是真的老了啊!到底是谁偷走了母亲的似水年华呢?往事似乎早已干涸,此刻又如此鲜活地涌现在眼前。
外公去世得早,母亲从未上过学堂,就连她的名字都是父亲取的。父亲说母亲长得眉清目秀,就叫清秀吧,从此母亲算是有了学名。说实话,从小到大,我和母亲都不怎么亲近。父亲常年在外,母亲一个人在家辛苦操劳。白天在地里做繁重的农活,晚上还要开夜工给九个孩子裁衣做鞋,缝缝补补。沉重的生活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所以她对我们很少有过笑脸。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母亲总是愁眉不展,我们要是让她烦心了,她会河东狮吼一顿,偶尔也会出手教训我们一下。那时,我哪能理解母亲心中那因为不堪重负而产生的巨大苦楚呢?后来又不知误信了谁的谣传,以为在我五岁时,母亲就准备把我送人,后来还是父亲把我抱了回来。因为种种,我幼小的心灵从此有了阴影,总觉得母亲不够疼我,嫌弃我是个女儿。
后来,我家搬到了郑店镇,我也转学到了郑店小学。父母经营了一个小副食店,母亲终日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而忙碌,生活的困窘使她的性情变得更加烦躁。在与年纪相悖的郁郁寡欢中,我终于熬到了初中。虽说家里离学校很近,可我却义无反顾地搬到了宿舍。离开了阴云密布的家,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的快感。虽然学校条件很差,常常馒头腌菜,有时连热水也打不到,可我一点也不留念那个生我养我并给了我灰色童年的家。
初三毕业,我考上了县师范,也就在那年,我最至爱的父亲因病离开了人世。我顿时感觉人生黯然无光,从此,便更少回家了。我不愿一回家就看到母亲那愁苦又哀怨的眼神,不愿听到她那声声叩击心扉的沉甸甸的叹息,更不愿在那静得令人窒息的家里多呆一分钟。每次回去,领了生活费,我就以各种理由早早抽身回到学校,独自在校园旁的湖边郁郁而行。
我总以为母亲心里只有大哥,只有副食店,于是内心一直在愚蠢而倔强地和她抗衡。就这样,我和母亲熟悉又陌生着。直到经历了一件事,才让我又重新读懂了她。
那是一个周末,我回家领了生活费,坐在床边整理要带走的衣物。母亲似乎难得的空闲,她走过来,问了问老师对我们如何,又问了问学校的棉被暖不暖。青春的叛逆使我显得那样没有好声气,有一句没一句地丢给她几句生硬的话。母亲看起来有点忧伤又有点无奈,可仍旧很有耐心地问我食堂的伙食好不好。看着母亲脸上难得的温柔,我心里也有些不忍,便放下手里的衣物和她聊了几句。
我说到每天早上都是馒头稀饭,因为这个最便宜;又说到菜里一般没有荤,但还吃得惯。后来不知怎的,我和她提起了同寝室一个很让我羡慕的女同学。她的父亲是个干部,总是开着车带着成袋成袋的苹果来看她。她经常坐在床边,拿着一把小水果刀,很优雅地削去果皮,然后又很优雅地一小口一小口地享受。那诱人的苹果芬芳弥漫着整个屋子,果香穿梭在她唇齿间,饥渴挣扎在我心里面,我强烈地意识到要抵抗住诱惑需要怎样的毅力!其实学校周边都是水果摊,各种季节的水果琳琅满目。可那时候我每个月的伙食费才三十元,要不沾荤菜才能勉强对付过去,像这种奢侈的水果,在家里也是从未敢想的,更别提现在是个穷学生。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就到水果摊上买了几个烂苹果,躲在小湖边,像做贼似的“大快朵颐”了一番。母亲听到这里,半晌都没有吱声。后来,她似乎出门去了。我清理好了衣物便返校了。
我再次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好几个星期。母亲一看到我回来,显得意外的欣喜。她拉着我的手,一边往里屋走,一边有点急切地说:“你来,你来。”走到墙角那口破箱子旁,母亲很快地打开了箱子,拿出两个红苹果,捧到我面前,兴奋地说:“平,给你!”我一看,这是两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可是因为在箱子里放得太久,果皮已经打皱,色泽已经不再。母亲很惋惜地说:“唉,刚买的时候好看着呢,香着呢!”不知怎的,我忽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也为了安慰一下母亲,我马上削了一个吃起来,边吃边说:“嗯,味道还没变,好吃!”其实那苹果已经不太新鲜了,吃起来还有点腐烂的味道。母亲被我骗到了,她又很欣慰地笑起来。后来,姐姐告诉我,上次我离家时,母亲跑到街上买苹果去了,她回到家知道我走了又到车站追我,路上还摔了一跤,膝盖又青又肿,好长时间走路都一跛一跛的。后来没有追上我,她就把两个苹果收到箱子里,好像生怕别人偷吃了似的。
听到这里,我早已泪流满面,心里又悔又恨。我悔当初不该故意一次一次顶撞母亲,一次一次无情地伤害她;我恨自己读了十几年的书本,却读不懂“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简单直白的话语。
想想看,对于我这偌大的穷苦家庭,母亲竟然能倔强地一人支撑,从没让我们饿着冻着,还能让每个孩子都能在学校里就学,这是需要多少艰辛的付出啊!寒冬里没柴烧,她常常踩着厚厚的积雪,去几里开外的林子里背回成捆成捆带雪的树枝;酷暑的深夜,她还在昏暗的灯光下,早早地给我们准备过冬的棉衣棉靴;每天天还不亮,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故乡的稻田里;已近黄昏了,她才扛着锄头一头汗水一身泥地赶回来给我们做晚饭。
我的母亲,她的青春岁月就这样被她的九个孩子无情地偷走了!她再也不能梳着一对麻花辫,在冰冷的河水里洗着一家人的衣服;她再也不能像个庄稼汉一样,挑着沉沉的稻谷在狭窄的田埂上留下重重的喘息;她再也不能扯着响亮的嗓子,站在炊烟袅袅处焦急地呼唤儿女快些回家;她再也不能用那双灵巧的大手,为儿女们变出一双双暖暖的布靴。
如今,最年幼的我也早已当了母亲,我的母亲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歇,可她又老了,实实在在是老了,已过耄耋之年的她面对以前最爱吃的东西都不想再尝一口。“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我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我多想把从母亲那儿偷走的岁月再还给她,我多想母亲再像我儿时那样厉声地吼我几句,或痛痛快快地打我一顿也好!
哦,母亲,但愿来生我们还是母女,到那时,你来当女儿,我来做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