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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湖书院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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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细雨中,来到位于江西铅山县的鹅湖书院。雨中书院,自有一种朴素洁净。没有游人,没有喧哗,只有深沉的静默。

撑着伞,每人都抬了头仔细看。似乎唯有保持静默,才能回响起800年前那场思辨的余音,才能体会那些慷慨激昂的心情。

那场思辨的华彩乐章,如天籁,已远去;那场思辨的主题,还在我们中间回响。关于天地、宇宙、人心、道义究竟该如何排序?有没有永恒真理可以遵循?这至今难解的哲学命题,800年前鹅湖书院拉开了它的序幕。

鹅湖书院东边院墙外,依稀可见一条荒废了的古驿道。淳熙二年(1175),朱熹、吕祖谦和陆九龄、陆九渊兄弟,就是沿着这条古驿道来到鹅湖书院的。当时,鹅湖书院正处在赣闽之间的交通要道上,熙熙攘攘,人流不断。

那年三月,吕祖谦先从浙江金华来到福建武夷朱熹的寒泉精舍,二人一起研读周敦颐、程氏二兄弟及张载的著作,编成了《近思录》。五月末,朱熹与吕祖谦一起前往鹅湖书院。

为了调和朱熹“理学”与陆九渊“心学”的分歧,使两人“会归于一”,吕祖谦邀请陆九龄、陆九渊兄弟前来与朱熹会面。

六月初,陆氏兄弟也来到鹅湖书院。双方进行了激烈辩论,这就是中国思想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

争辩三天,陆氏兄弟略占上风,双方不欢而散。5年后,陆九渊到白鹿洞书院拜访朱熹,请朱熹为其兄陆九龄撰写墓志铭,二人一见如故,互表仰慕之情。

陆九渊的心学传至明代,经王阳明发展,形成“陆王心学”。

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王阳明执拗地坚持修心,他说:“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他还说:人人皆有良知,只此良知,便是判断一切是非善恶的标准,任何伟人、圣人都要接受自我良知的审判。他把修心与济世结合起来:“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始终,天理即是良知。”开始,王阳明对着一棵竹子苦修。多年后龙场悟道,他将朱熹“理学”与陆氏兄弟“心学”,发展为“知行合一”,“知是行的开端,行是知的完成”,也算为“鹅湖之辩”画了一个圆满句号。“知行合一”突破了朱熹“先知后行”的局限,绵延至今,令人眼前一亮。王阳明思想在明代中叶以后传到日本,在明治维新的日本思想界颇有影响,经济腾飞的韩国也把它作为精神范本。

道德修养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命题,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如海面升起的桅杆,令茫然彷徨的我们立即奉为座右铭。有人说:王阳明“心学”对物欲横流的当代,是一剂良药。

书院墙上,看到一幅《鹅湖论辩》图:中间两个人站着,身材修长、手拿书卷的该是朱熹了,年轻、清瘦一点的该是陆氏兄弟中的一位了,主考官模样的大概是吕祖谦了,他是这次论辩的发起人,也是态度兼容的学问家。

这一年,朱熹46岁,陆九渊37岁,吕祖谦39岁。此后,鹅湖书院牢牢竖立起了中国哲学的一个地标。自南宋以来,几次兵毁,又几次重建,如今风貌依旧,格局完整。只是,鹅湖之会的盛况,已成绝响。

椅子上散坐着很多人,正凝神倾听,表情庄重。“会者百人。云雾聚,一何盛也。”(明郑以伟《游鹅湖及诸洞记》)他们应该是:宜春主簿举进士者刘清之、临川太守赵景明、太平州司户进士赵景昭、泉州安溪主簿何叔京、庐陵主簿范念德、德安府司户进士邹斌等官员,还有当时著名的学者蔡元定、张公庠等。加上当过中央或地方大官、又都是进士出身的朱熹、吕祖谦和陆氏兄弟四个主将,这么多官员学者为一个哲学问题聚在一起,难怪被传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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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南宋的政治、外交、军事都处于强大的金国威慑之下,在靠每年向金纳贡维持的和平环境中,诞生了朱熹、陆九龄、辛弃疾、陈亮等一批思想家、学者、文学家,画出了一道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高贵身影,朱熹是其中佼佼者。

朱熹为官10年,办赈济、减赋税、奏贪官、筑江堤、修书院、搞教育,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最令人佩服的是他以书生之勇,在皇帝登基大赦令到来之前连杀18个大恶人;最令人感动的是他以“春蚕到死丝方尽”精神,去世前几天还在给学生讲《太极图》,修改《大学·诚意章》。去世前一天,给女婿黄榦(gan同干)写信,以道相托:“吾道之托在此者,吾无憾矣。”第二天中午(庆元六年三月九日),溘然长逝。据他的学生记载,那时,狂风大作,洪水暴发,巨树连根拔起。

朱熹的理学思想成为元、明、清三朝的官方哲学,他是中国教育史上仅次于孔子的人。他的《四书集注》被明清两代作为科举考试内容。朱熹思想甚至投射到了更远的地方——朱子学在日本和朝鲜都很兴盛。

朱熹理学博大精深,被统治者用来固化统治,钳制人心,存天理,灭人欲,便走向反面,阻碍了社会发展。这也是五四以来思想解放运动所着力清算的历史遗产。

如果国家软弱、思想文化繁荣的南宋如一张宣纸,那么,朱熹、辛弃疾、陈亮、文天祥就是一朵朵纸上墨荷,鹅湖书院就是画作上鲜红的印章了。

每当我们的情感为国运沸腾时,鹅湖这个小小书院会发出清晰的回响。 

朱陆鹅湖之辩后13年的冬天,刚下过一场深雪,有两个人踏雪来到书院。他们不为哲学只为抗金复国而来。

一个是辛弃疾,一个是陈亮。他们都是抗金将领、著名词人。

陈亮1143年生于浙江婺州(今金华),《宋史》中说他:“生而有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

辛弃疾比陈亮大三岁,山东济南人。

这一晚,两人对酒当歌。报国无路的凄苦之情,让他们涕泪长流。

似乎听到佩剑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听到畅饮的酒杯在石凳上碎裂的声音,听到男人低沉雄阔的诗词唱和声——这一切都是那么令人着迷、血脉激荡。这是属于热血男人的、属于辛弃疾与陈亮的鹅湖之会。

朱熹爽约没有来。也许路滑雪大,也许身体年迈。10天后,陈亮飘然东归,辛弃疾心中恋恋不舍,急起而追,无奈雪深泥滑,只得怅然东望:“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就在朱熹、辛弃疾为抗金复国大业难以实施、郁愤难当,不得不寄情山水时,就在他们满怀家仇国恨、时刻想要讨伐的强大金国左邻,一个改变中国命运的人正崛起在草原深处,他的名字叫铁木真。

辛弃疾预见到了铁木真的崛起,并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他在奏章里称他为“英雄”。

绍熙三年秋(1192),辛弃疾被召回京,宋光宗接见了他,此时52岁的辛弃疾已经等得太久,从22岁南归,他在上奏军事思想与复国决战的等待中整整煎熬了30年。

此时,他以一个军事家的敏锐又有了新发现,他向宋光宗提交了新的奏论——《论荆襄上游为东南重地》,第一次提出:天下之势,有离有合,其间有不以人的意志转移的力量在。宋金之外,有可能出现第三种政治军事势力。他说,金“过盛必衰,一失其御,四分五裂,然后有英雄者出,鞭笞天下,号令海内,为之驱除”。

辛弃疾所说的那个“鞭笞天下,号令海内,为之驱除”的“英雄”,此时正值30岁盛年,他就是铁木真,正在草原上纵横驰骋,拉开征服世界的序幕。14年后,铁木真统一了蒙古各部落,被推举为成吉思汗,成立了蒙古大汗国。

此时辛弃疾,已廉颇老矣!一年后,67岁的辛弃疾在一个漆黑的雨夜,连喊三声“杀贼”,气绝身亡。稼轩之死,像一首急风骤雨的稼轩词,席卷过南宋低雨的天空,发出几声沉闷回响。

此时,成吉思汗正在他征服世界的战场上厮杀得酣畅淋漓。他逢敌必战,战必胜。他麾下的铁骑,势如破竹,硝烟席卷到了俄罗斯、阿富汗及印度北部。在广袤的欧亚大陆,成吉思汗成了战无不胜的神。

这样的场景曾是辛弃疾梦中的渴望:“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成吉思汗出生那一年,22岁的辛弃疾率25名骑兵夜闯金兵大营,生擒叛徒张安国,何等意气风发,气势恢宏!

辛弃疾一生为复国殚思竭虑,他是杰出的军事家、战略家、赫赫有功的战将。他满怀抱负,却一生不为所用,不得不寄情山水,活成一代词人。岳飞、陆游、辛弃疾、陈亮……一个个忠勇之士,或死或冤,不得不做了诗人、词人。倘若南宋能够早早重用岳飞、辛弃疾、陈亮等一干主战派,而不是一味偷安,未必有崖山一跳的亡国之痛。政治软弱,让一切血性军人蒙羞!

公元1227年8月25日,成吉思汗崩于六盘山下清水县(今属甘肃)金帐之中,终年66岁,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

英雄相惜亦相知。

不妨为英雄做一番假设:假如辛弃疾与成吉思汗相见,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战场的厮杀中相见。他们只能像仇敌一样酣畅淋漓地厮杀。即使杀得你死我活也互相激赏,即使死在对方手里也是一种幸福。

他们在对方眼里发现自己,在对方身上证明自己,这就是英雄的相见,既是生死仇人,也是前世知己。多少柔肠、多少豪气、多少深情,俱在两目相对瞬间展露无遗,那一瞬间的深刻似有千钧之重。可惜通常我们只看到敌对厮杀的血腥与仇恨,看不懂仇恨中的深爱、深爱中的无奈。

正如50年后,文天祥与忽必烈的相见。纵然忽必烈有千般不忍万般不舍,还是不得不杀了文天祥。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天祥死得很幸福也很骄傲。他安稳坐定了,面朝南方,对杀他的人说:我的事完了。他选择为道义而死,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忽必烈和强大的蒙古帝国:肉体可以被征服,但道义不会被征服。

他以一个人的气节打败了一个国家权力,他是一个真正胜利者。身为一国至尊的忽必烈居然懂得尊重一个傲视他至高无上权力的阶下之囚,并最终成全了他的骄傲和伟大。

忽必烈一定深深注视过文天祥高傲的头颅,最后从心底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历史迷人之处常常在柳暗花明的瞬间,人格与人性的美丽与温暖让我们会心一笑又回味不尽。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1283年1月)初九日,一个寒冷的冬天,47岁的文天祥以自己鲜血淋漓的大好头颅,为南宋王朝画上了一个完美句号。700多年来,他那颗高贵的头颅,始终高悬在历史上空。这种高悬甚至与历史无关,已纯然成为一种美学象征。

这是英雄的相知相惜,超越了战争、种族和时代,给我们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人性侧影。总有比朝代更替更重要的东西,今天让我们揣摩不止的,还是那一个个鲜活生命散发出的光与热,所洋溢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美。

一个时代天空中,有几颗璀璨巨星,这个时代便被记忆和收藏了。

旗子的本质是飘扬,旗子追求的激烈抖动着风、美丽地飘扬。朱熹、辛弃疾、陈亮、文天祥——就是南宋一面面激烈抖动着风、美丽飘扬的旗子。南宋因他们的激烈飘扬美丽了我们的眼睛。鹅湖书院小小荷塘里,潜藏着他们的光影,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