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里的乡愁
一个秋天的午后,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北园一棵国槐树前,一对看上去五、六十岁的夫妇,指指点点,喃喃私语。
“这不就是咱家窗前的那棵槐树吗。”
“大门就在那块石头的位置,右边还有几棵樱桃。”
“往前不远处是那个水洼吧,连着一条小河沟。”
“那不就是村边小路的位置吗,顺着向前就接上大路了。”
据说,从奥森建成以来这种场面经常出现,有的是独自一人,有的是全家一起,也有人特意领着日后出生的孙辈,来到公园寻找曾经的记忆。他们都是当初的洼里乡亲。
洼里乡,随着北京奥运场馆和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建设而消失。洼里乡,也随着北京奥运会的巨大成功和奥森的勃勃生机而载入历史,更留在洼里人的记忆深处。
2001年7月13日晚,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宣布北京获得2008年第29届奥运会举办权。洼里人与全国人民一样,沉浸在申奥成功的喜悦之中。他们先是围在电视机旁,然后走出家门,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欢呼胜利;接下来骑着自行车,涌向天安门广场,表达心中的喜悦和兴奋。他们为了这一天已经等待了好多年,更准备了好多年。梦寐以求的奥运会就要落户在他们世代居住的这片土地上,中国人的百年奥运梦就要变为现实,这是中华民族的光荣和机遇,更是洼里人的莫大荣誉,那种透彻心底的自豪感可想而知。
早在1990年北京成功举办亚运会之后,决定申办2000年第27届奥运会,并初步计划奥运场馆落户洼里、大屯一带。从那时起,洼里人就默默地做着准备,他们放弃世代种植水稻的习惯,改为大面积植树造林。经过多年努力,到2003年洼里绿化面积达到1.2万亩,绿化覆盖率45%,成为首都一块“绿肺”,为举办奥运营造了良好的生态环境。
奥运申办成功,洼里人和其他所有人感觉是不一样的。他们为奥运会能够在自己家门口举办欢欣鼓舞,充满骄傲与自豪,也为就要搬离这片世代居住的土地五味杂陈。
据资料记载,洼里一带明末清初形成村落,距今已有300多年的历史。直到上世纪末,洼里乡辖区有洼里、洼边、仰山、羊坊、龙王堂、关西庄6个行政村共16个自然村,人口两万多人。它坐落于北京城南北中轴线延长线上,上风上水,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作为城北进出北京的门户,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多少故事不难想象。传说清兵曾在这里演练八旗合操九进十连环,也是明清屯兵屯粮的重要场所。这里曾有皇家墓园,留有雍正外祖父母的墓碑;还有娘娘庙、龙王庙、弥陀古寺等历史古迹;也曾有过花豹出没。
更让洼里人引为自豪的是这里环境优美,西北两面远山拱卫,小清河穿境而过,水土丰美,清泉涌流,生产的水稻香味独特,远近闻名,历史上曾是献给皇家的“贡米”。这里还饲养一种独具风味的鸡被称为“北京油鸡”。相传乾隆皇帝曾到过洼里,并赋诗曰:“鱼跃破渚烟,鹭飞点芦穗;俯仰对空澄,即目惬幽思;洼子稻禾香,天下第一鸡。”
这里居住的多数为汉族,也有少量满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他们或来自关外,或来自内地的河北、山东、安徽等地,世代繁衍,生生不息,每个自然村都形成多姓氏杂居的格局。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北京的经济社会发展和城镇化进程,也随着气候环境的变化和水源地的枯竭,人们被迫放弃祖辈种植水稻的传统,改为多种经营,全面发展。陆续办起养鸡场、养鱼场、太阳能厂等,各类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发展壮大,洼里人生活水平大大改善,逐步走上全面小康的发展道路。
自从决定办奥运会,洼里人就明白,搬迁是早晚的事,而直到奥运申办成功的那一天,他们才真切意识到就要走了,搬离这块土地进入倒计时。他们开始关注搬迁政策,测算自己家的补贴数额,筹划着将来的生活打算。更重要的是搬到什么地方,哪里是他们未来的家。他们根据政府提供的房源信息,也自己到处走访打听,按照自己的支付水平和承受能力,开始寻找新的安身之所。他们一个住宅区接着一个住宅区,跑遍房源所在地,反复比较,再三权衡位置、交通、环境、户型、面积等各种条件,虽难尽人意,也矛盾重重,艰难作出抉择。末了,大多数家庭还是选择了原洼里周边地区;有的考虑自身实力选择房价相对便宜的偏远地区;也有的为了子女读书、上班选择了交通比较方便的社区;有的老人不习惯住楼房,子女只能为他们在远郊区选择平房;还有的投亲靠友,分散选择了全市各个角落。
无论如何,洼里人是识大体讲大局的,他们明白奥运的分量,更懂得举办奥运会对北京和全国的意义,为奥运搬迁义不容辞。他们不讲价钱、不计得失,干部带头,党员做表率,一呼百应,比规定期限提前完成搬迁任务。
在搬迁协议签字的时候,看上去非常平静,但洼里人内心的矛盾和不舍他人无法想象。这可是他们祖祖辈辈常年厮守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地方。他们在这块土地繁衍生息,世代经营,用心血和汗水建设起自己的家园;这里有他们的欢乐和烦恼、梦想和奋斗,也有耕耘与收获。这块土地上的每一缕清风、每一朵云彩、每一个日出日落,都与他们息息相关;千言万语说不尽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与眷恋。更有对新家和新生活的未知和茫然,让他们矛盾的心情实在无以言表。也许已经有无数个夜晚,很多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搬离的场面令人唏嘘。有人要在自家院子里照一张全家福,留下永久的纪念;有人要挖一桶土带到新家,在阳台种上一盆花;有人要把院子里的树挖出移栽到新家的院子里;有人跪在父母的遗像前,眼含热泪,报告搬家的讯息;还有人找出一册发黄的家谱,感叹再也无法续写。同村街坊邻居各奔东西,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够见面,拿出小本本,颤巍巍记下新家的地址、电话号码;要分别了,执手相看泪眼,久久不愿分开。据说,全市现有的16个区,除门头沟之外,都有洼里乡搬迁去的居民。很多人虽然搬到新址,但不愿意把户口迁走,为的是户口上还保留着当初的乡村名称和门牌号码。一些人虽然搬到远郊区,组织关系仍然留在老社区,为的是过组织生活时能够与老伙伴、老街坊相聚。
随着时间的推移,气势恢宏的鸟巢拔地而起,晶莹剔透的水立方闪亮登场,造型别致的玲珑塔五彩缤纷,国家体育馆庄严气派,开阔的千年步行大道贯通南北。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更是一年四季精彩纷呈。2008年奥运会成为一届无与伦比的奥运会,洼里人的自豪感同样无与伦比。
洼里人是幸运的,没有人像他们那样与北京奥运会产生如此密切的联系。
洼里人是让人羡慕的,他们一夜之间从乡下人变为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他们从简陋、杂乱的平房搬入条件相对优越、环境更好的居民楼;他们中很多人到世奥公司就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他们中有的成为奥运会火炬接力的火炬手甚至颁奖嘉宾,更多人成为奥运会的直接参与者,能够近距离接触奥运会。
然而,洼里人的失落感也接踵而来。他们看到那些高大气派建筑,会想到自己曾经的家;看到奥森的花花草草,会想到自己原先院子里的树和家养的鸡;看到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游览的人们,会想到过去的街坊乡亲。他们想念逝去的先人,怀念泥土的味道和村头缭绕的炊烟。
为了保留洼里记忆,为乡亲提供一个怀旧、回味的场所,一位从洼里走出的成功企业家在洼里正北方向的小汤山租了一块土地,建了洼里乡土艺术馆,办起乡居楼。最大限度的复制洼里的地形地貌,标明当初房屋、道路、农田、水洼的位置,把一些当初使用过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以及村民保留下来的老物件等等进行集中展示。还按照当年的生产生活方式种树、种菜、养鸡、养鱼,开油坊、豆腐坊,办餐厅,并以原洼里乡的村名为餐厅的包间命名,努力营造洼里人熟悉可感的环境和氛围。一段时间以来,这里成为洼里人聚集的好去处,因为到了这里能见到老街坊,到了这里能找到从前的感觉。每次乡亲们见面都非常开心,分手时又泪眼婆娑,相对无言。
如今鸟巢往北一直到奥森南大门,中轴线步行大道两侧,先后建起了国家会议中心、亚投行、中国科技馆、中国历史研究院、国家非物质文化展览馆、中国共产党展览馆等设施;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更是草木葱郁,花团锦簇,四季景色怡人;还建有面向老百姓生活的新奥购物中心,不仅具有经济、文化、会展等实用功能,更成了北京市民购物、游览、娱乐、休闲的绝佳场所,也成为外地游客的打卡地。
时光走到2022年的最后一天,午后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风,气温达到摄氏6度,温暖如春。被新冠疫情困扰3年,刚刚从一场病毒海啸缓过来的北京市民,心情好了一些。他们纷纷来到奥森透透气,晒晒太阳。这其中有一对来自通州的夫妇,带着他们在国外留学、工作,多年未回来过的儿子走进奥森。
与众不同的是,他们是洼里的乡亲,2004年从这里搬到通州。他们边走边聊,来到一座小桥边。
父亲指着眼前的草地说:“儿子,还记得吗,这里就是我们当初房子所在的位置。”
儿子摇摇头。
父亲继续说:“当初奶奶还在世时,经常带你在前面那块树林里捉迷藏、摘桃子。”
儿子还是一脸茫然。
父亲一边责怪儿子,一边着急地抹起眼泪。
这时,妈妈说:“变化这么大,连我都记不得了,别难为儿子。”
徘徊多时,一家人继续往前走去。静静的,谁也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