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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传奇马师曾(八)

新加坡有三间大戏院:庆维新戏院、小坡戏院、梨春园戏院。都由名班名伶上演,马师曾时常看他们演戏,也时常自己写剧本。

当时,跟靓元亨做“开戏师爷”的冯显洲、黎琛瑚,都是编剧老手,马师曾时常向他们请教。那时候,编剧主要是把故事写出来,然后写锣鼓的敲打法,哪一场、哪一节用什么音乐锣鼓配合,都有讲究。例如,表现苦情时,用“二黄(曲调)”对答之类。

马师曾编写剧本,事前事后都向前辈领教一番。

冯显洲、黎琛瑚等亦认为他勤恳好学,有出息,有前途,乐意帮助。

在剧团中,男花旦陈非侬(1899年-1984年)是马师曾的表亲,是一位有艺术修养且能编剧导演,也是好新奇的人物,他跟靓元亨又是老朋友。在唐山(中国),陈非侬以演改良时装粤剧著名。

马师曾每天唱戏之后,不是看书看旧剧本,就是动手写戏。

他将少年时代,在旧学堂里学会的一些写诗填词的本领,尽量运用到剧本的唱词和对白之中。冯显洲见老马有旧学的根底,也颇有才华,就格外欣赏,毫无保留地传授些编剧经验。因此,悟性极佳的老马,剧本创作的道路上,可谓一日千里。

当马师曾还未成为台柱之时,他在普长春剧团多担任日场戏的主角,或夜场戏中的配角。但他编写的讽刺剧《孤寒种娶观音》轰动一时,颇受观众好评,演出常常满座。——这使他在戏班的地位提升,从配角变为主角。而他的戏也是最旺台的,名气变得越来越大。

与许多戏剧演员成名的经历不同,马师曾是以写剧本带动表演。

可以说,马师曾辛苦撰写的粤剧剧本是其登上粤剧舞台的一块块敲门砖,因为他写的剧本太多,所以他自己只要愿意,似乎随时随地都可以敲门。这也是他的粤剧艺术发展颇有后劲的根本原因。正是因为有了文化知识做支撑,他的戏剧楼台就盖得比别人的高,高大不说,还更辉煌壮丽,永久坚固。

马师曾生逢其时,也是他成就粤剧大事业的原因之一。

当他只身赴南洋,来到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时,正是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盛时期。

一批追求时代新风尚的粤剧人脱颖而出,夹带着一大批反帝、反封建思想内容的新剧作,具有创造意识和批判精神的青春风暴激荡着古老的红船,传统艺术形式受到文明戏的影响而产生时装粤剧新宠再自然不过,所以他也借势张帆开始了自己的艺术探索与成就的远航……

老马先后写出了一鸣惊人、轰动星岛的讽刺剧《孤寒种娶观音》、喜剧《炸弹迫婚陈皮下气》、社会问题剧《金钱孽果》、幽默剧《古怪夫妻》等。

不仅马师曾自己主创写本子,而且还自己主演挑大梁,“普春园剧团”的又一个高大的台柱立了起来,结结实实!

昨日,那些剧场内观众的嘘声、倒彩、哄闹;今朝,却变成满堂叫好、鼓掌、欢腾……

由此,马师曾完美地华丽转身,成功逆袭。

他完成了整个粤剧生涯中的自我救赎和蜕变,可谓破茧化蝶。

只要有他,戏就旺台。

他从一个戏班的区区配角变成了堂堂主角,从南洋星洲飞向大陆花城……

后人有述,此话不假:

“在普长春剧团靓元亨的门下,马师曾有了创作剧本的机会。他写了好些时装粤剧,灌注反封建反旧制度的思想,打破旧粤剧的一些不合理的传统,甚至曲调唱腔也大胆的尝试自成一格。他写了《洗冤录》以后,又写了几出时装粤剧的剧本……”

与前面这部讽刺剧《孤寒种娶观音》几乎同时上演的,是马师曾主演的另一出戏剧《炸弹迫婚陈皮下气》。

——该剧也同样受到观众的喜爱,一个附带的福利或奖赏就是他从演日场戏,过渡或提升到演夜场戏。

马师曾把他的看家本事全都拿出来,就主打这两出威力巨大如同“字母弹”一般的戏:《炸弹迫婚陈皮下气》和《孤寒种娶观音》。

且不说戏如何、演如何,但说自编自演这两点,也让他能显出天赋与才华,使观众佩服。更何况,今非昔比,近一年来,他的舞台表演技艺已经有了长足进步,足以让人刮目。

结果不出所料,观众认可他,也拥戴他,人们都在说:

“马师曾已经扎了(已经红了,有人捧场)”。

为了让自己戏路更宽更活,也更吸引观众,他开始在新编粤剧中,借鉴诸多戏剧中最讲究功夫的京剧艺术,吸收京剧的工架和台步特点,融入自己的舞台实践。

老马首先看中了京剧《红霓关》(又名“东方夫人”)中的故事,想将其改头换面,推陈出新,用一些现代人物取代古老人物。为编写这出戏,就得向京剧武生讨教其专门技术,不仅学舞学唱,掌握表演程式的规范动作,还要练习其特有的台风。他请教正在星岛演出的京剧武生郭凤仙。恰好郭先生的演出日程没有排满,有时隔天没有事做,不需要演戏,正可以接受和辅导马师曾这样临时性的“私淑弟子”。

郭凤仙在此授徒,每月修金50元。

马师曾一人负担不起,就拉来个陪读——陈非侬。俩人都对京剧颇感兴趣又都一窍不通,所以一拍即合,共同进修,修金各付一半,每人25元。

从一周只在周一晚上演“夜场戏”,到一周演两三场,再到周末黄金夜场也开始主演……

不过一年半载,天资聪慧的徒弟马师增,竟然有了超过师傅靓元亨的势头。他出演的新编粤剧比师傅还要叫座。

此时,香港普庆剧院老板的内侄聂耀卿,专程来到新加坡。

他要物色这里的粤剧人才,一来带一班大老倌回香港唱大戏,二来把新秀带回充实他任班主的广州新中华剧团阵容。

聂耀卿来的正是时候,马师曾所在的“普长春剧团”演出旺台(市场票房好),而老马本人也在本埠的粤剧戏行历练有日、刚刚“扎起(舞台出名、崭露头角)”。

聂耀卿,一眼就认准了马师曾!

当他看到马师曾的时候,眼睛一亮,心头一惊,感到自己走了鸿运。“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因为,就在他的面前,猛然间,出现了一个两条腿的聚宝盆,长着脑袋的摇钱树,张嘴唱曲的台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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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师曾改编《苦凤莺怜》为现代喜剧电影,引用粤剧《余侠魂》经典唱段

其时,总是满座、又是满座的“普长春剧团”,正在演出粤剧《风流天子》(即《马嵬坡》)。

舞台上,演员们服饰讲究,流金异彩,珠光宝气,富贵张扬,其中唱词华丽,文采可观。

马师曾在戏中的角色——小太监本来很小,不值一提,却楞让他通过自己的演技给放大了不知多少倍……

老马扮演一个小太监,原本没戏,偏由他作出好多戏来。

正像戏班人评价的那样:“(他)能够在戏的卡隙中找戏做,表现他独特的台风,赢得观众青睐”。

聂先生,既然已经探明一座价值连城的金矿,他就要马上开采,打听到老马是靓元亨的高足,就先去联系靓师傅,心想他能高抬贵手,放飞一只苍鹰。

没想到,被靓师傅一口拒绝了。

拒绝的理由充分:“两年合同还没有到期!”

另一边,聂先生也与马师曾频繁接头,见面。

聂先生表示,愿意以年薪6千元港币成交,聘请老马到广州新中华剧团担任“网巾边”。

允诺,付给他年薪港币6千银元(大约相当于21世纪20年代100万元人民币)。这一价码,在当时可算是相当优厚的待遇,老马心有所动是必然的。然而,人不能一味认钱,那也决不是咱老马的性格,更不是他所秉承的为人处世之道。留在星岛,还是返回故土呢,真要定夺,进退两难。直令他徘徊不安,烦恼重重……

倘若跟师傅告别,说明就里,师傅断然不会应允;不辞而行,开小差儿,又怕被人在背后戳戳点点。

人家会说:

“怎么样?看到了吧,马师曾刚‘扎起(舞台成名)’就‘花门(背义取巧)’!不守信用!”

冯显洲和黎琛瑚,一起给年青人出主意:

“还是回国吧!先斩后奏!你可留一封信,留一封长信给师傅靓元亨。——这样比较妥当。

对师傅说明白你的难处,你的理由,你的愿望,你的真实想法和不得已的做法……靓师傅不能说不是通情达理之人,只是他出于个人利益,不舍得、不愿意你离开他……同时,给师傅留下几百元礼金,并保证自己以后继续履行与师傅所签订的“头尾名”之契约……保证履行师徒合约义务……

你的信,可以交给我们俩人,等你走后,我们再代交,让你的师傅看……我们还可以在一旁劝慰几句,代为说项……”

——“这样最妥!这样最妥!”

马师曾一边回应,一边在内心里感激不尽。

二位“开戏师爷”见多识广、想得周到,又叮嘱道:

“走时,要悄悄地走,悄悄地上船。

——后来,马师曾在国内发迹了,第一件事,就是把星岛的二位“师爷”请回去,分享他的“胜利”成果。

有了二位“师爷”的鼎力相助,马师曾底气十足,痛痛快快地接了聂先生的聘约和定金。

聘约上,写得清楚明了:

“马师曾已经接受聘书和定金,应在是年(1925年)6月19日抵达广州,直接向新中华剧团报到,不得有误。如不能按时报到,需向剧团支付违约金(赔偿金)100倍。”

接聘书的时候,已经是阳春三月。

马师曾只有两三个月的准备时间,光买船票都已来不及了。

忽然想起一个姓关的朋友,他在石叻庄任职,隶属于香港与新加坡出入口商行,经常有商务货船来往于香港、汕头和新加坡三地。货船虽不载客,却可以载石叻庄所派的押运人员。

姓关的朋友恰好是老马的戏迷,很快答应他扮装成一位押运员,这对伶人来说并不难!

新加坡开往香港的货船,周二下午2点起航。不巧的是,这天下午2点,正好是马师曾开演“日场戏”的时候。

临近乘船出发的那几天,马师曾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整天悠哉悠哉的看书,哼曲,饮酒,逛街……

只是逛街,却不买东西,有时看看电影,轻松、惬意地不得了,以便让戏班人放松警惕。从师傅靓元亨到班主梅琛瑚,从戏班大老倌到打杂的临时工,他们没有一个人发现老马“出逃”的任何蛛丝马迹。

师爷冯显洲、黎琛瑚是马师曾的“军师”,兼做左膀右臂。

马师曾和他俩商量好,为他“出逃”做掩护。

因为平时,黎琛瑚就曾替老马出演下午2点的戏,这样做不会让人怀疑。

黎琛瑚只一句话:

“全包在身上!”

马师曾决定在货船起航前1小时登船。

还有两个小时就开船时,他还在戏班上和大家打牌,有说有笑……

下午2时,一艘货轮起航了。

从星岛穿越马六甲海峡,开往中国香港,再驶向目的地——广州。

马师曾,来到星岛已经整整7年。堪称“七年之痒”。难道爱情的“七年之痒”在戏行也适用吗?!

来时,还是一个生涩的戏班伶人;走时,已成为一方成熟的舞台台柱。

他的粤剧才华是在南洋的星岛和马来岛显露,而广州和香港则是他真正拳打脚踢、大杀四方的“疆场”。他把星岛当作自己的“龙寝”之地也未尝不可,粤剧的沃土是一片南洋!

从18岁到25岁,马师曾的“南洋行”值得他一生的追忆,他把最美好的年华挥洒在这片迷人的热带岛屿。在这里,他学过戏,教过书,采过矿,卖过药,乞过食,算过账,编过剧、成过角……

根据原来与聂耀卿先生的合约,马师曾是到香港新中华剧团做“网巾边”。于是,老马乘坐货船从星岛经汕头“偷渡”到香港时,就登上维多利亚港港的码头。

他先到高档服装店置办了几身像样的衣服,备好旅行所用的简单用品,再去美发店打理修饰了一下,便兴冲冲去约定地点见聂先生。

不知为什么,聂先生改了主意。

他把马师曾介绍给广州“人寿年剧团”经理骆锦卿。

经理骆锦卿,诚邀老马加盟。

当时的“人寿年剧团”在羊城是鼎鼎大名的粤剧剧团之一。

它与新中华、梨园乐、祝华年剧团同样知名,被时人誉为“晚清粤剧四大名班”。而且,其班底水平甚至比其他团体更胜一筹,可以说是最叫座的一个戏班。看一看演员阵容,你就会大吃一惊,堪称藏龙卧虎,个个头角峥嵘,皆为能唱会演、观众追捧的大腕儿人物。

声震梨园、稳坐第一把交椅的丑生是薛觉先(1904年-1956年)。他是广东顺德龙江镇人,出生于书香世家,粤剧造诣极其深厚,舞台风采光耀无际,以“四大美人戏”——《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而知名。但他另有高就。

那么,自然而然,现在的“人寿年剧团”需要一位能够接替薛觉先的人物,他必须是一个人物,能够有前任大老倌那样的舞台技艺和个人魅力,能够有强大的票房号召力和观众吸引力。

马师曾,年纪轻轻,刚从南洋回国,就加盟如此负有盛誉的戏班——“省港第一班”,又接替薛觉先这样如此有声望的角色——“一代宗师”。

闹市街头,“人寿年剧团”刊登的广告惹人眼目:

“新聘南洋七州府著名丑生马师曾,将(于某某日)在我家大戏院登台。”

第一晚,他主演的大戏是粤剧《宣统大婚》。

的确,这是一个时尚戏剧的好题材,而惟有广东粤剧人最为敏感,他们最具有商业意识,马上就写出了婚礼相关剧本。

这出时髦的粤剧《宣统大婚》,本是“人寿年剧团”最旺台的剧作,原来由薛觉先饰演主角。

而薛先生一出走,按照传统戏行的讲究——“职分者当为”,接替者马师曾就推脱不得,不管自己对此剧熟悉与否、擅长与否,全要担待。

舞台上,他扮演的角色,总是滑稽幽默、戏谑无状、插科打诨、装疯卖傻……台上台下,这样两个迥然有异的生命个体形象,又怎么能够很好的调配、融合在一处呢?!

因为广告宣传做的甚好,剧场观众爆满,人人期待多日,早已心急火燎,争睹南洋归来的著名丑生的舞台风采和精湛演技。

此前,薛先生演宣统,长圆面庞,鹅蛋形状,英俊相貌,风流倜傥,唱腔精致华美,做派端庄得体,观众看了,如痴如醉。戏迷们都说:

“别的不观,只看薛觉先便值回票价!”

这时,一看马师曾的面相——方方正正,国字脸一张,先就有点儿别扭;再看他五官线条并不柔和,鼻直口方,棱角分明,全非俊美一路,而是峻峭一格,又平添一道心堵;待这位曾混迹南洋、爆得大名的丑生开唱,一副沙哑音腔,难称刷亮,虽然雄放宽厚,声震殿堂,磁力诱人,魅力尚可,但是,若比起他们早就熟悉、激赏的薛先生来,不免觉得有些扫兴,热烈的期盼只是换来了一场空欢喜,恼火是可以理解的。更加上老马过去演惯了“网巾边”的噱头,总爱耸肩、撇嘴、翘眉、挤眼……观众大喊:

“下去!下去!”

正当观众频频喝“倒彩”的节骨眼儿上,特别需要其他舞台因素,比如舞美效果之类给力,可偏偏第二男花旦苏韵兰为老马所化的妆,又出事了!这脂粉面妆,因为粉涂不匀,眉画太浓,汗水一浸,稀里哗啦……很不争气地乌涂一团,变成了熊猫扮相……难看不说,还很滑稽。

现场一时失控。

前排,贵宾席就座的一位风度翩翩的先生,一袭白色绸缎长衫,见状起身,拂袖而去……走的时候,还提高嗓子,朗声甩下一句扎心的话:

“呢个马师曾,擘大个口(张了好大个口),赶扯八行位。”

——台上的马师曾,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都听清了,也记住了。

这一晚登台演出,令一贯好强、雄心万丈、眼睛望天、十分不屑的马师曾,丢脸丢大了,狼狈得不行,难堪再加上难堪,尴尬又复为尴尬,沮丧得要命。

马师曾刚刚回到故乡,广州的剧院让他既熟悉又感到陌生。

熟悉的,还是儿时看戏的印象;陌生的,是今天自己唱戏的舞台。

他既然碰了一个大钉子,让观众这么不待见,就开始深刻地反省自己,想在自己的独特戏路和观众的普遍兴趣之间,找个一个契合点或平衡点。

他没有灰心。

事后,戏班人告知老马,那位提前离座的白绸长衫客,是“环球乐剧团”的男花旦——新丁香耀。

其实,那一晚把《宣统大婚》演砸后,戏班里的其他大老倌们——千里驹、白驹荣、嫦娥英等,并没有对马师曾的马失前蹄太在意。

他们在台口观察,看到了一切,幕后一起嘀咕,议论,品评老马的演技,一致认为他的唱工和做工都不错。观众之所以喝倒彩,是因为他的戏路,对于“宣统皇帝”来说不对路,也可以说是一种“误会”所造成。既然如此,不如就改动一下剧本,也改变一下表演方式,按照马师曾自己擅长的演技发挥,岂不是更妥,更好。

他们每个人所说的话,也让马师曾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记住了,以至三十年后,还能记得真真的,对人说起来如数家珍,那是他珍藏在心灵里的宝物。

千里驹对马师曾说:

“万丈高楼平地起,我看出,你的戏有根底!只要用心学,唔懂来问我,包你扎起!”

白驹荣、嫦娥英两人说:

“‘人寿年剧团’,有我们几个人在,拍硬档,你不用惊,也不必多虑,准会卖座的!我们不愁!”(八)

(本文照片均由马师曾之子马鼎盛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