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的老人
我这里所说的110,并非公安机关出警执行公务,所驾驶所驱用的专用车辆,蓝白相间,庄重威严。一般守法公民,除非特殊情况,如救治危重家人急奔医院打车不方便,像赶赴考场而时间紧迫路上拥堵不赶趟,或途中身突不适人民警察热情出手飞驰而去……否则,很难与其打上交道。甚至可以这样说,日常生活中,对其敬而远之,保持相当距离,方才为妙。其中缘由,不言自明,不说也罢。
我这里所说的110车,是京城公共汽车,基本上运行路线恰似一条南北大动脉。北边总站是左家庄,距离东直门城门楼一两公里。向南奔朝阳门外东大桥,右转进二环,到东四左转,走市中心直奔城南。我就是乘坐这路车,有幸与这位老人家巧相逢,一同坐了近十站路程。人海茫茫,世事难料。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我永远忘不了她。
那天,我是从左家庄总站坐上的110路车。到朝阳门外站时,慢慢悠悠的,上来这位老太太。满头雪白,一脸笑容。售票员连忙招呼她“您慢点儿”,并给她张罗座儿。老太太一连声地“谢谢”“谢谢”。客气,礼貌,热情,爽快。一落座,她就没住嘴儿,一车人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还连连点头。我呢,偶尔搭个茬儿,还掏出纸笔,时不时记上个一句半句的。
姑娘啊(她对售票员说),到六国饭店时,你劳神提醒我一声,我那儿下。
我今年八十二,去看娘家侄媳妇。她比我小十四,六十八了。说起来也老大不小了,孙子都有了,办事却不占理儿。你自个儿的垃圾搁人家窗根儿底下,还不容人家开口说话,更不着调的是还动手伤人。晴天白日的,得说理呀!
这事经官了。倒是没判刑,连赔礼道歉带包医药费。她觉得太丢面子,一口气不出,趴下了。她愣说没动手。哪能呢!法院是国家办的,没偏没向;再者说,人家街坊的伤是自个儿弄的?
说起来,我那侄媳妇也不易。十八岁进门子,老早就守了寡,一人儿拉扯俩孩子,又当妈又当爹,挺难的。争强好胜,脾气冲,这算不上毛病,可别用错地方啊!我炖了只老母鸡,搁这保温瓶里,去看看她,连带着劝劝,说点宽心话,降降邪火,压压性子。甭说鸡毛蒜皮小小不言的事了,街里街坊的真吃点亏受点委屈又能掉几两肉?得理还让人三分呢,不占理的事甭干!咱北京人局气,向理不向人。
我年轻时有工作。可老公公瘫了,床吃床拉,大便甩得哪儿哪儿都是,肩膀上都有,屋子里臭哄哄的。没人伺候哪行?我辞职了。妯娌们说:工作丢了,怪可惜的。我说:当着老阳儿说话,得讲天地良心!要儿媳妇干嘛的?你们上你们的班吧。总得有个人盯着。独生儿子说:您老了,可没退休金了!我说:甭担心,累赘不了你。赶明儿我捡烂纸也能吃上饭!实在动不了,也就活到头儿了,我跳护城河去!儿子急了:您这不是抽我嘴巴吗?
就这样,一连伺候老公公多少年。甭拣好听的讲,反正六月天儿也没丁点儿味儿!老公公欠一岁九十没的,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走的。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几辈人哭得什么似的。我却没掉几个泪珠儿,活着对得起比什么都强!活着不孝,死了瞎胡闹!
我接着看孙子,让儿子媳妇踏踏实实上班。打出满月一直到初中毕业,孙子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从三拃长到一把扳不倒的一米八大小伙子,不易!
儿子媳妇眼下待我挺不错,每月给两三千,我还有街道发的低保,足够挑费。吃的用的,三口子还接长不短地买这买那的。儿子给大领导开车,媳妇是大医院大夫,工作都挺体面。他们三口子住单位楼房,三居室,宽敞、豁亮。我还住胡同里的老房子,习惯了,接地气,冬暖夏凉。清静,热闹,该有的,一样儿不缺。老街旧坊多少年了,舍不得分开啊。三口子老要接我上楼,我说:我还能活动,不挪窝了。挪不动走不动了,你们再接!
我不怎么出门。今儿怎不打车?得了。儿子媳妇挣俩钱也不易,我别给他们造了。再者说,往后孙子还得上大学、娶媳妇,钱的用项多着呢!不积攒点儿还行?
车到正义路站,售票员提醒老人家该下车了。过去的六国饭店,下车就是。跟上来时一样,嘴里千恩万谢的,慢慢:悠悠下了车,脸上笑眯眯、乐呵呵的。手里的保温瓶不怎么晃荡,挺沉的?
我趴在车窗上,目送老人家不紧不慢,稳稳当当,一步步向胡同深处走去。车动了。我的眼睛追着老人,一直到再也望不见了。
我猛然怨恨起自己:怎么忘了问问老人家尊姓大名、住哪条胡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