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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身在海外的滋味

作者简介:李硕儒,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历史小说《大风歌》(与人合作)等三部。散文随笔集《彼岸回眸》、《寂寞绿卡》等十余部。

小时候,总觉过得慢,花开得慢,月圆得慢,一年到头盼着的新年来得更慢;人到暮年,肢体迟钝了,似乎反而一切都快了起来,春花尚未赏够已经到了晚秋,黄叶尚未落尽已经飘起冬雪,转眼间,越来越快的新年又到了 。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是期盼是畏缩,这个年总得要过,人人要过,这就是春节的味道。

据载,春节,即中国年,是一个来自远古天皇时代、集天时季候、干支历法、神话民俗、哲理和诗情的节日。由于它的悠远丰瞻、神秘幽邃,不知给世间留下过多少情愫和诗赋,其中最是妇孺皆知的莫过于王安石的《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短短一首七绝,就将春节的时间、季候、光影、人物、动作如真如幻地映入人们眼帘,此仅为其表其形,更可贵的是隐于形内的情愫、文化和哲思:在喜庆的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送走了旧的一年,迎来新春第一天。这一天是多么好啊,阳光和煦,春风送暖,那暖融融的春风、阳光把即将送入口中的屠苏酒都暖得绵绵甜甜。

这个节日就是带着这样丰富的文化内涵世代相延,如今,随着一代代华人的足迹,已经传向世界,也传入了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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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是一座多族裔聚居的城市,它崇尚多元文化、欣赏各样风俗,加之美国人的爱热闹,一年中节日不断,特别过了每年10月,更是节日频多:万圣节、感恩节、圣诞节、新年、中国年……一个个渐次排开,各有各的色彩和情调,但在华人特别是在我的心中,还是最重中国年,原因来自我的家庭和经历:早在1981年初春,因其家人都在美国,妻即携一双年幼的儿女移居旧金山,在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工作的我,难舍父母、难舍故里,更难舍钟情半世的中国文学,暂未与他们同行。两年后,为与妻小团聚,虽屡次申请赴美,仍遭屡次拒签,最终才得以飞往旧金山。可人到老年,离开故土后乡情愈切,到了春节,更是魂牵梦绕,那年除夕,眼见妻和女儿在忙着做烤麸、萝卜糕,准备着饺子馅,眼见两个外孙女从花园到客厅跑来跑去的神态,我的眼前又一遍遍回放起童年时故国故乡的年,情之所至,便于台子上铺展起从北京带来的宣纸,写下了王安石的《元日》,女儿见状走来,她磕磕巴巴默念了一遍,问:“爸,我虽认不全你写的这诗,也揣摸到你是在想家吧?”

“还是女儿最知我的心……”

 “……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我妈,我弟弟,我,还有你的女婿和两个外孙女……”女儿安慰着我。

“是啊,多数人来美国或为深造、或为闯世界,我来美国却目标明确,就为和你们团聚,为回家,可来了以后又想念,特别是过年过节的时候……”

“最让你想念的是什么?”女儿笑望着我。

……这还真一时说不清,我喝了一口女儿递来的啤酒说:就说过年吧,我奶奶也就是你的太奶奶最重过年。记得我小时候,一进腊月,一大家人就忙起来,先是杀猪宰羊,将它们的肉、腿、蹄洗净分类冻入院中的大缸里。之后就是熬麦芽糖,由奶奶率领我的母亲、伯母、婶婶自做点心,再封入院中大缸。这期间,我们孩子们最惬意,每天可吃到猪、羊的内脏下水做的菜,糖和点心随便吃。日子一天天过去,最盼在城里做事的父亲回家,往往过了腊月二十父亲就回来了,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去赶集,腊月的集市最热闹:灶王爷、门神爷、写对联的红纸和各色各样的年画……摆满摊位,此时,这个小镇的街道就俨然成了琳琅满目的画廊和博物馆。回家后年味愈浓——父亲开始展开红纸写对联,给自家写,也给求上门来的别人家写。父亲写,本家的一位二爷和我的一位堂兄也写,虽在民间,其书法造诣却是个个了得,而且还会互比互评,俨然是一次书法比赛!之后是祭灶,也就是王安石《元日》中所说“总把新桃换旧符”,时在腊月二十三夜,俗称“小年”,到时,全家摆供品祭拜灶神、门神,燃香叩拜后,送旧神“上天”(揭下,焚烧)、请新神就位,同时贴上墨香尚存的红色对联。那时的我只觉日子过得太慢,于是在母亲帮我理发、洗澡、换新衣的过程后,总算盼来了除夕夜,那是更加神圣快乐的一夜:黄昏时分,前院、后院已经撒满芝麻钱(干透了的芝麻秸上的荚),暮色降临,当我们穿着新衣新鞋,打着灯笼进出院门跑来跑去时,脚下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奶奶说,那就是满地发出的钱的声音——它预示着我们家来年财源滚滚……这个时候,平时沉寂的村庄到处燃起鞭炮,孩子们都打着灯笼满街跑,满街放鞭炮,大人们也穿上比平时干净整洁的衣服串门拜年……

女儿听得笑了起来:“真是太享受了,又丰富,又有趣,这样的年,别说是孩子,谁都愿意过。”

“……是啊,新年新气象,新年新期盼,特别是我们这个重血缘、重家庭的民族,期盼的总非一人,而是全家全族的福、寿、财、旺和各种梦想,这也就注定了过年(春节)的习俗和性格:回归故里,阖家团圆。能团圆者,与家人贴春联,放鞭炮,饮屠苏,就像王安石《元日》描述的那样……”

女儿念完我那幅墨迹未干、置于台上的《元日》,点头说:“我果然猜中了爸的心思,要是把你的心思说全,还有什么?”

我于是从新展纸醮墨,一幅幅写下我熟悉的感触最深的诗句:

岁暮纷多思,天涯渺未归(白居易)

乡心新岁切,天涯独潸然(刘长卿)

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哪得梦魂来。(孟浩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高适)

……

女儿十岁来美,我的行书她认不清,所录名家古诗也要一句句解释,听完我的解释后,她无奈地问:“住在这里,爸是不是不开心?”

我迟疑说:“人世间的事情有时是很难说清楚的,和你们在一起,我回到了家,有形的家;可离开中国离开北京,我又失去了虽然无形、却时时搅动在心里的家……别看无形,却浑厚又强大,就像这些诗中抒写的那样,也像这春节的情味,绵绵密密,又苦又甜,像空气,不吸就窒息;像清水,不饮就干渴;像醇釀,不品就没有味道。这就是中国的历史,中国的文化,华人灵魂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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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点头,我不知她明白了几分?但我知道,要悟透中华文化和中国历史,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况是在遥远的异国异乡!

……两个外孙女跑近我们,女儿问她们:“看姥爷写的中国字,好看吗?”

她俩摇头又点头,只是笑。

“你不是为难她们吗,她们怎么能懂?”我的女婿是美国人,两个孩子从小生长在英语世界。

“爸,你教她们写中国书法吧。”

我明白女儿的用心,也巴不得她们学会书法,于是,先教她们手握毛笔的姿势和方法,于是,这个有些落寞和思乡的除夕夜凭添了难以言说的稚趣和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