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确实有点“帅”
《鲁迅》(油画)
最近看到一篇关于鲁迅的文章,其中有一句话——“鲁迅有点帅”,觉得很有趣。在我看来,这美好的赞誉,鲁迅是配得上的,但我也知道,这赞誉并不是写实的,而是崇敬鲁迅的人们心里的一种感觉,一种因景仰而生的美好印象。
说起鲁迅的外貌,一般人最先想到的恐怕是“横眉冷对”四个字,好像鲁迅总是以一副严肃冷峻的面貌示人。这可能是人们从习见的鲁迅的照片和雕塑,还有那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中得来的印象。其实,鲁迅并非总是严肃冷峻,他的外貌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概括得了的。
最熟悉鲁迅外貌的人,当然是鲁迅的亲人、好友、学生,还有其他见过鲁迅的人,他们对于鲁迅外貌的描述,是最准确的。
举动言笑显露“仁爱与刚强”
青年鲁迅的外貌,以鲁迅的挚友、作家许寿裳的描述最为真切、细致。他记下鲁迅在日本仙台学医时的样子:“鲁迅的身材并不见高,额角开展,颧骨微高,双目澄清如水精,其光炯炯而带着幽郁,一望而知为悲悯善感的人。两臂矫健,时时屏气曲举,自己用手抚摩着;脚步轻快而有力,一望而知为神经质的人。赤足时,常常盯住自己的脚背,自言脚背特别高,会不会是受着母亲小足的遗传呢?总之,他的举动言笑,几乎没有一件不显露着仁爱和刚强。”(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仙台学医》)许寿裳把鲁迅的身高、面容和举止都写到了,还将鲁迅的外貌与他的品格和性情联系起来,使我们看到了青年鲁迅极具魅力的风神。“诚于中而形于外”,正因为鲁迅的内心是“悲悯善感”“仁爱和刚强”的,所以才能在他的眼神和举动言笑中透露出来。鲁迅留学日本时,有一年暑假回故乡探亲,周建人在《鲁迅故家的败落》(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一书里说到了那时鲁迅的外貌:“大哥到家的那天,我正好在家里,我只看见一个外国人,从黄门熟门熟路地进来,短头发,一身旅行装束,脚穿高帮皮靴,裤脚紧扣,背着背包,拎着行李,精神饱满,生机勃勃,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的大哥呀!”这时鲁迅二十来岁,正是生机勃勃的年龄,他的装束充满朝气,辫子在留学期间剪掉了,更显出饱满的精神状态。
在日本留学时期的鲁迅
并不伟大的样儿
作家曹聚仁也是鲁迅的挚友,他在《鲁迅评传》(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里几次提到鲁迅的外貌,他说:“鲁迅的样儿,看起来并不怎样伟大,有几件小事可以证明”。(曹聚仁《鲁迅评传·印象记》)姑录三件事。
第一件事。有一回鲁迅碰到一个人,那个人贸贸然问道:“那种特货是哪儿买的?”“特货”指鸦片,那个人看鲁迅有点像吸鸦片的,才这样问他。对此,曹聚仁是这样解释的:“他的脸庞很消瘦,看起来好似烟鬼,所以会有这样有趣的误会。”曹聚仁又说:“他那副鸦片烟鬼样子,那袭暗淡的长衫,十足的中国书生的外貌,谁知道他的头脑,却是最冷静,受过现代思想的洗礼的。”(曹聚仁《鲁迅评传·引言》)曹聚仁并不讳言鲁迅的面庞有时候像个烟鬼,对鲁迅身着长衫,也中肯地说那是传统书生的模样。但他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这位穿长衫的烟鬼模样的先生,可是一位头脑冷静、思想新锐的思想家呀!
第二件事。文字学家马幼渔的女儿马珏,看到来家做客的鲁迅瘦瘦的,脸不漂亮,既不是分头也不是平头,穿一件灰青长衫,一双破皮鞋,又老又呆板。她觉得很奇怪,说:“鲁迅先生,我倒想不到是这么一个不爱收拾的人!他手里老拿着烟卷,好像脑筋里时时刻刻在那儿想什么似的。”从马珏所见,我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不讲究穿戴,有些苍老和总在思考的鲁迅。曹聚仁解释道:“那时,鲁迅还不到五十岁,却已显得十分衰老了。”马珏虽有些瞧不上鲁迅的外表,却能看出鲁迅总在思考问题,眼力还是不错的。
第三件事。有一位叫阿累的上海英商汽车公司的售票员,在内山书店看到鲁迅后描述说:“他的面孔是黄里带白,瘦得教人担心,好像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唐的样子。头发约莫一寸长,原是瓦片头,显然好久没有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像浓墨写的隶体‘一’字。”这个售票员很会描述人的外貌,抓住了鲁迅外貌的一大特点:虽然身体不够结实,但精神总是昂扬的。
“囚首垢面而谈诗书”
鲁迅的夫人许广平也写过鲁迅的外貌,且写得比较多、比较详细。她投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后,成了鲁迅的学生,对于鲁迅的外貌,她最初的印象中有两点最深刻,一是鲁迅的头发,二是鲁迅衣服上的补丁:“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的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臂上衣身上的补钉则炫着异样的新鲜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的四周也满是补钉。人又鹘落,常从讲坛跳上跳下,因此,两膝盖的大补钉,也掩盖不住了。……那补钉呢,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别熠耀人眼。”(曹聚仁《鲁迅评传·他的家族》)鲁迅的头发,我们在一些照片和雕塑上看到了,但不如许广平的描述留给人的印象深刻;鲁迅的衣服,如果不是许广平披露,谁会想到鲁迅朴素到如此地步呢。许广平还说鲁迅不重衣着,书弄脏了,会用衣袖揩拭,“衣服他是绝对要穿布制的,破的补一大块也一样的穿出来”。(许广平《关于鲁迅的生活》)
许广平又说:“‘囚首垢面而谈诗书’,这是古人的一句成语,拿来转赠给鲁迅先生,是很恰当的。我推测他的所以‘囚首垢面’,不是故意惊世骇俗,老实说,还是浮奢之风,不期引起他的不重皮相,不以外貌评衡一般事态,对人如此,对自己也一样。”(许广平《欣慰的纪念·鲁迅先生的日常生活》)我想,鲁迅也不会每时每刻都像囚犯那般糟糕的模样,不过是有些时候因不修边幅而显得过于凌乱不整罢了。曹聚仁看了许广平的描述,说从“囚首垢面”的形容,“容易联想到那位对桓温扪虱而谈的王猛,鲁迅却没有寒伧到这么程度……”(曹聚仁《鲁迅评传·日常生活》)这是拿魏晋人物来与鲁迅比照——鲁迅的“囚首垢面”绝没有到捉虱子的程度。鲁迅的友人川岛在《鲁迅先生生活琐记》一文里也说:“他不怎么理发,然而自己修胡子,并不囚首垢面。”所谓的“囚首垢面”,多少还是有夸张成分的。
许广平还在《鲁迅回忆录手稿本·鲁迅的讲演与讲课》中描述过鲁迅的外貌,说鲁迅是一个平凡的人,如果走到大街上,绝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至多被人扫一眼,留下淡漠的印象:在旧时代里一个腐迂、寒伧的人,一个行不惊人的刚从乡下来到城市的人。(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带领大家奔走向前的战士”。(许广平语)
有“光风霁月之概”
鲁迅的老友、作家林语堂在《忆鲁迅》一文中记述鲁迅的外貌:“平常身穿白短衫、布鞋,头发剪平,浓厚的黑胡子,粗硬盖满了上唇。一口牙齿,给香烟熏得暗黄。衣冠是不整的,永远没看过他穿西装。颧高,脸瘦,一头黑发黑胡子,看来就像望平街一位平常烟客。许女士爱他,是爱他的思想文字,绝不会爱他那副骨相。”(原载《无所不谈合集·林语堂自传附记》)林语堂的文字虽然不多,却细致、精到,但他说许广平对鲁迅的爱不包括外貌,恐怕不全是事实。
民俗学家钟敬文也写过他初见鲁迅时的情景:“鲁迅先生,他穿着一领灰黑色的粗布长衫,脚上着的是绿面树胶底的陈嘉庚(?)的运动鞋。面部消瘦而苍黄,须颇粗黑,口上含着支掉了半段的香烟。态度从容舒缓,虽不露笑脸,但却自然可亲,大不像他老人家手写的文章那样老辣。”(钟敬文编《鲁迅在广东》)钟敬文对鲁迅穿的鞋可能没记准确,我从另一位先生的回忆录中看到,鲁迅穿的鞋应该是“珠帆布造的陈嘉庚式胶底布鞋”。钟敬文对鲁迅表情的描述,让我们知道了鲁迅不笑时也自然可亲,并非总是严肃冷峻的样子。
鲁迅很健谈,他聊天“有光风霁月之概”(许寿裳语),极富魅力。鲁迅的学生李霁野说:“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所经历的人生经验是何等深刻,他谈话时的两眼显然表示着他的观察是何等周密和敏锐,听到不以为然的事时,他的眉头一皱,从这你也不难看出他能感到怎样的悲愤。(《亡友鲁迅印象记·日常生活》)从鲁迅的表情中,李霁野看出他是个饱经沧桑又极具观察力的人;他还告诉我们,对于不平之事,鲁迅常会悲愤得溢于面容。
有魅力的笑
对于鲁迅面容的严峻和笑,许广平说过这样一些话:“(鲁迅)论争时严峻,平时则较温和。”“就是对敌人说话也不都是气冲冲的,他的笔调很凶,见了人并不那样。”“鲁迅先生给一般人的印象是严峻,但对他平时待人很诚恳、开朗的一面不应忽视,尤以对青年是革命的爱,经常爽朗地大笑。”(许广平《鲁迅回忆录》手稿本)
据鲁迅的好友回忆,鲁迅平时也爱笑,爱讲笑话,幽默的话很多;他讲笑话时,别人听了笑,他自己却不笑。作家萧红说“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朗朗的,是从心里的喜欢,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回忆鲁迅先生》)林语堂说鲁迅“批评死对头得意起来,往往大笑出声”,许广平在《鲁迅的讲演与讲课》一文中说鲁迅“讲到精彩的时候大家都笑了。有时他并不发笑,这样很快就讲下去了。到真个令人压抑不住了,从心底内引起共鸣的时候,他也会破颜一笑,那是青年们的欢笑使他忘却了人世的许多哀愁”。
但鲁迅讲笑话与常人有所不同,多包含一些思想意义。李霁野说:“(鲁迅讲)笑话是常有的,但却不是令人笑笑开心的笑话,那里面总隐藏着严肃和讽刺,他的谈锋和笔锋一样,随时有一针见血的地方,使听者觉得这是痛快不过的谈吐。”(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日常生活》)笑话通常不和严肃并行,但鲁迅讲的笑话却含着严肃和讽刺,含着某种政治意义或思想意义;因为鲁迅是思想家,所以他讲的笑话经常成了表达某种思想观点的材料。
“受伤的狼”与“美少年”
鲁迅病重时是什么样子?日本友人增田涉在《鲁迅的印象·鲁迅在病中的状貌和心情》一文中写道:“从昭和六年分别以来,隔了五年重见时,他已经是躺在病床上的人,风貌变得非常险峻,神气是凛冽的,尽管是非常战斗的,却显得很可怜,像‘受伤的狼’的样子了。”昭和十一年即1936年,那是鲁迅病情转重到去世的一年。鲁迅一脸病容、一身病样,呈危殆状态,但他又用力支撑病体,顽强抗争;比喻为“受伤的狼”,是恰切的。
女作家白薇在读了鲁迅的文章后,想象鲁迅应该是个矫健、俏皮的男子,便去问作家郁达夫,郁达夫答道:“鲁迅是中国唯一的美少年。”这是郁达夫对鲁迅的美好赞誉。这赞誉与说鲁迅“有点帅”是一样的,都是脱离具体样貌,对鲁迅加以艺术性美化的结果,但这美化却给人一种“并不虚假”的感觉——如此感觉,来源于对鲁迅的高度崇敬和爱戴。
鲁迅对自己的外貌是怎样评价的?目前只看到两条材料,一是他曾调侃自己不如以前好看了;二是英国作家萧伯纳来华与鲁迅会面时,称赞鲁迅“你是中国的高尔基,但你比高尔基漂亮”,鲁迅回答道:“我更老时,将来还会更漂亮的。”(《再读鲁迅——鲁迅私下谈话录》)这回答既是鲁迅自信的体现,也带有一点玩笑的味道,表现出鲁迅的机智和幽默。
对容貌的美丑度,现在改称“颜值”了。在我看来,鲁迅的颜值绝对是一等一美好的,若用概括一点的话,就是:他是一个矮个子的漂亮的伟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