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岸楼殿自含春
大慈真如宝殿
蹇先艾在松坡图书馆做过编纂,他在一篇散文里这样写:
松坡图书馆的原址,是前清时代北海的快雪堂,慈禧太后冬天到这里来赏雪的地方。位置在北海北岸的一个斜坡上,被一簇蓊郁的槐林围绕着,右侧是黄瓦红柱的五龙亭,佛像满坐的小西天,左侧是五彩斑斓的九龙壁和建筑很雄伟的天王殿。我们在门口站着,便与一带长廊的漪澜堂摇摇相对,堂后树丛中高崎着一座白塔,它们的倒影在海心微微动荡。海上常常有过渡的画舫与瓜皮似的小艇往来。景山也在远处起伏着,有时驮着夕阳,更显出山景的美丽。
他自认“做的是一个十分清闲的职业,也正是一个我一向理想着的职业”。合意的工作大可消愁释闷,令人心神悦畅。每每风日晴和时,目迎山水清处,心情自然不坏。
蹇先艾的这篇《忆松坡图书馆》,写得很早,清鲜气息犹盈纸上。我去北海,常在他站过的地方往两边看,景物的方位不见一丝变化。他提到的天王殿也叫“大西天”,它还有一个名儿:西天梵境。听上去,挺雅的。
在周培春绘制的《北京地理全图》中,大西天东侧,标示着“小西天”。咦,两个“西天”怎么凑到一块儿了?周培春是清末人,燕都的市井风俗叫他画得颇好。难道他那会儿北海景观的所在跟现如今不一样吗?我搞不懂。
西天梵境,气象俨正,宛若一座濒水雄城。庙前的般若祥云牌坊,三门四柱七楼,立在这里,很显威势,如宏伟的魏阙一样。券门嵌白石,石上精刻灵卉。红墙砌琉璃砖,条状,有黄有绿,犹似悬挂的宽大锦带,又形如立柱,其下一米来高的汉白玉,仿的当然是夹柱石。楼面也密镶琉璃砖,把雕龙镂花的空间给了匠师。只看建筑手段,刻意舍简求繁。此座琉璃牌坊也真够高的,昂藏不凡,其气冲天。这般崇严的牌坊,矗耸于太液池畔,雄大之气,可冠全园。傍北岸走,眼扫四近,就瞧它了。
坊心有字。朝南的一面是“华藏界”,向北的一面是“须弥春”。这个“春”字用得好!凝眸而视,来游之人或可字间识心,悟出妙谛,仿佛身入须弥山。望望前边的山门,恍若有渺远的声音在催他,步子便紧了。还是那句旧话:进一步门庭,添十分春色。
有个老汉,闷头儿写地书。大笔头蘸着水,横竖不离坊上那六个字。运笔之际,此人大概会体味到乾隆帝题额时的心境。
石经幢
一百多年前,有个叫阿尔方斯·冯·穆默的德国人,透过券洞拍摄琼岛白塔,无边风月一下子就给框在里面了。好角度!我瞅见不少举着相机的男女在牌坊前后转悠,不忍走开。
不必说天圆地方的宇宙意识,只看平面图形中的圆在立体空间结构中表现出的美感,只看这美感生成的繁复的装饰形式,只看这装饰形式带来的观赏效果:柔美、流转、舒展,也就明白,中式美学里的圆,成了常用的艺术元素。外形的圆包蕴内在的意涵,一切抽象,一切简化,都是有温度的设计,它在流动的时间中凝固不变,给予人们的视觉刺激和灵魂震荡无限长久。比如在这琉璃牌坊的券门下,你的心神全叫对岸的岛影牵去的一刻,能不深觉这圆形空间容纳的景致实在太丰富,能不慨叹宗教建筑同四围山水照应得不能再好了吗?实乃浑融无迹。眼底的种种,早已超越几何学的限定。
“一切立体图形中最美的是球形,一切平面图形中最美的是圆形。”提出这个观点的,是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数量比例上的对称蕴含着和谐,而和谐正反映美的本质。圆弧是令人着迷的空间图形,它的线条是优雅的,飘逸的,浪漫的。建筑自身呈现着多样的感性状貌,我有一双感受形式美的眼睛,因而在造型上,这券门弧度的曼妙叫我领略到了,不单是官能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虽然在数学概念中,圆弧不可等同于圆,我还乐将二者认作一家。
光绪帝在位之年,铁轨铺经牌坊下。这条“西苑铁路”不长,三里地,从中海通到北海。御苑能跑火车了,足供皇家开心。从仪鸾殿(怀仁堂)到镜清斋(静心斋),慈禧太后坐车游赏太液池,那真叫得意,喊她停下来,断是不肯的。
仍是百年前,法国摄影师菲尔曼·拉里贝在山门前给一个中国人留过影。照片上的汉子布袍,高帽,垂着双臂,很规矩地站立,羽服道冠,带着些不凡神气,俨然从仙界谪下来的。他的脚底,弯着一条小径,长满蓬乱的草。
时下,此处修整得体面多了。
琉璃山门,三座,列为一溜,皆作拱券式,照例随那门洞的弧形砌以雕花白石,朱垣之上,显出的轮廓看起来很美。三座券门的中间,甃以琉璃花墙,上面的浮雕龙纹,只需瞧一眼,目光便要直追那轻腾之姿。引取营造装饰艺术,表现一定的精神内容,视线移到上头,在在堪采挹。
天王殿
这里还得加说一点。西天梵境的山门不是平地而起,而是建在一个宽平的台子上,外有短墙围护。墙体用黄绿二色琉璃砖砌成,又透出一个个方形花格,正与镂空相似,颇具图饰之美。这样的台基,一下子就把山门托高了,托出皇家气派。更不必去论门前斜铺的那块“二龙戏珠”丹陛石,方严端正的气派愈给衬出了,特具京师大庙之概。山门既这般讲究,来此礼佛的清帝必会惬怀。
庙门之美,游人争夸。得其门而入,通体也是轻快的。小西天那边的普庆门,虽然依墙开了三个入口,雕饰功夫也下得深,只因太过方正,风格的别异却看不出。
进到里面,眼扫庙貌,觉得跟那水岸的空气到底不同。在我看,释学的门墙还是过高了,一时理会不透。兴许也是狃于俗见,觉得这些离我的生活总是太远了。
西天梵境牌坊
在北海,岸上的路略窄,人多的时候,有点挤得慌;水面却极宽展,庙宇也不促狭。西天梵境便是这样。院子平敞,颇能拓开心界。因为平敞,加上殿前列置之物又少,竟显得廓落。更有数株古树,婆娑弄荫,青苍秀映之状,倒造出一派阶闲室静的光景。一个鼎炉,当院立着,似乎没谁比它惹眼。若燃香烛,犹闪庭燎之光。
钟鼓楼檐翼轻举,体势若飞。楼前分矗石幢,数蓬细竹围簇着。一阵一阵的软风吹着乱叶,舞起几抹绿。石幢上有经文,居东的刻《金刚经》,居西的刻《药师经》。施蛰存说“经幢也是盛行于唐代的佛教石刻。一般形式是一支六角形或八角形的石柱,上有宝盖,下有莲花座”,我眼见的正是此样。着意刊立,经幢就成了有思想的石头。我仰着脑袋瞅了半天,笔画依稀,年深月久,多半让风雨带走了吗?自问却不能自答。字痕印在心间,恍兮惚兮,听得天上一声响:如是我闻。
天王殿,好些人叫它弥勒殿。这不,腆着大肚子的弥勒菩萨当门迎着呢,脸上泛出笑,胖大的身子在须弥座上安置得稳,像个活的一般。笑佛心大,宽忍为怀,世间杂念,无不可断除。瞧他一眼,再深的忧悒也会舒散。
大慈真如宝殿,横于庭墀上,当为全寺最雄者。檐下那块乾隆帝题的“华藏恒春”金字匾,令气势更足。瞧,又放一个“春”字在这里。我得说,北海的春,不光在水岸鲜翠的柳丝上,不光在坡冈灿黄的连翘上,不光在路畔粉艳的芍药上,更在笔墨挥洒处。照此看,花树养我们的眼,额题悦我们的心。环以栏板望柱的庭墀,屈作了殿基,殿身愈显崇壮无伦,足见兴造时极重取态,非“官式”莫能如此。
这是一座“明筑”,数百年矣。台基、墙身、屋顶,谨遵等级之制。面阔五楹,重檐庑殿顶,黑琉璃,黄剪边,头一眼望过去,凝重的空气漫上来,心就一沉,如临庄严之境。殿檐上下二层,规式也是天字第一号,天王殿的歇山顶,自是不及。又尽选金丝楠木为料,材质之美自不待说,且不施彩绘,尽以原色示人。只此,就把丹墙黄瓦的天王殿的派势比下去了。特别添上一句:打这儿奔西走,便是萃聚帖式刻石的快雪堂,顺着抄手游廊行至后院,古木柯枝遮着一座老殿,皆纯用金丝楠木。这样的殿堂,历时再久,晨昏低回,也会闻到一丝幽淡的香气。
西天梵境牌坊
早先有壁画可看。高士奇《金鳌退食笔记》载之较详,曰:“殿壁绘画龙神海怪。又有三大轴,高丈余,广如之,中绘众圣像二十余,左右则文殊、普贤变相,三首六臂,每首三目,二臂合掌,余四臂擎莲花火轮,剑杵简槊,并日月轮、火焰之属,裸身,着虎皮裙,蛇缠胸项间,努目直视,威灵凛烈,金涂错杂,形彩陆离。传为商喜笔也。”商喜,明朝宫廷画家,善为当朝皇帝画肖像。惜哉,一切皆随年光去了。“今殿壁绘画已不复存,古槐数株,犹是数百年前之物。在清初盛时,亦有斜阳蔓草铜驼石马之叹,今则殿宇荒凉,佛光暗淡,瓦砾盈阶,无人过问。不知在历数十百年后,其景象更如何也。”此节字句,出于《三海见闻志》,寄意略同,读罢,不免生出荒台芜苑之感。壁上丹青,唯有梦中空忆了。写下此册旧籍的这位,自署适园主人。
康有为说:“中国宫室皆用木架成之,故称曰堂构。虽极瑰伟之殿阁,亦不出木料,故诗人动称大厦须梁栋。明世建三殿,取材川楚,嘉道时尚然,一大木柱乃运至五万金,今川楚大材已乏矣。”紫禁城三殿,明永乐时建,京城宫室最雄杰伟美者,耗川楚之材巨矣;此座大慈真如宝殿,明万历时建,后其百数十年,不知何处取材。
出殿而北,别院辗转可通。惜乎,拦之以绳,无法逾而入。要不,古老深院,自有门堂之制的大观供我放览,感触更有几般?幸而有老照片可看,聊获一鳞一爪。还是穆默拍的。院门的漆色固然不那么鲜了,额题“华严清界”的楼殿,望之倒还端穆。材料上说,殿,面阔三间,重檐歇山,黄琉璃瓦绿剪边顶。此等形制,推想也颇堂皇。往里,有重檐八角七佛塔亭,镏金宝顶,门扇槛窗,皆施雕镂。亭内塔碑,八面,镌七世佛,勒《七佛塔碑记》。这篇《七佛塔碑记》,是乾隆帝的手笔。塔亭北面,便是名气不小的大琉璃宝殿,俗呼琉璃阁,营筑取无梁殿式。殿壁全以黄绿琉璃砖为饰,密凿龛牖,鳞错千尊佛像。琉璃阁跟闹市仅隔一道红墙,从地安门西大街可以瞧见它的重檐歇山顶。不能往观,心中存憾。忽又转念记起琼岛上的善因殿,那里我去过,琉璃砖上刻佛,样式大概是相近的。这一想,佛刻的灿烂也好似过眼了。若得缘游而观之,我的话就更多。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俟诸他日了。
西望,林霭拂檐牙,又闪出一片殿宇——大圆镜智宝殿是也。殿前之门,榜曰:真谛门。我瞅瞅匾上这三个字,味深矣。
门紧闭,便缩住了步。里面何种景况?未能亲睹,无以言。
回过头,眼光落向身后的彩色琉璃壁。上雕云龙,击水舞浪,似可破壁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