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传奇马师曾(三)
马师曾少年气盛
1917年,广州,石室圣心大教堂新年的钟声刚刚敲响,不愉快的消息就传到马师曾的耳边。
当时的广州和许多城市一样,受累于国事不宁,南北动乱,战祸频仍,经济萧条,乃至市民中因家道中落而不得不辍学的孩子不在少数。马师曾就赶个正着。17岁,他从业勤中学肄业,投奔香港的远房亲戚,尝试在一家金属店铺——“安泰铜铁店”学徒。
马师曾落脚的铜铁店锻铁的炉火不燃,而小五金的买卖兴隆,不仅经营金、银、铜、铁、锡等各色金属,还捎带收购各种山货,包括中草药、土特产,甚至连牛骨、鹅毛之类也一并低价买进,高价倒手。店内伙计十数人,年纪长些的经验丰富,最为识货,一打眼就知价值几许;年纪小些的自然是青瓜蛋子,不知买卖深浅,也看不出行情。初来乍到的小马,就更不用说了,两眼一抹黑。
应该说,小马学徒的差事还算不错,他跟着懂行的“买卖手(操盘手)”实习,这可是最轻省也最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别的徒弟求之不得。柜台的业务繁忙,客商人来人往,一会儿有一大堆废铜烂铁要你相面、称重、估价;一会儿有一大筐菌类、香料让你精挑、细嗅、辨识。总之,卖家与买家,两家商量来商量去,都是一个固定的程序或套路——出价、议价、定价,实为你来我往、分毫不让的讨价还价……
他待着没事儿,自编一首《废铜烂铁歌》,用粤剧的“马派(自命)”声腔一板一眼地哼唱,甚至一边进货称重一边小声吟哦,像是嘟囔:
铜锤花脸扮须生,
铁青面色赛包公。
可怜老朽无身价,
论斤要来论斤称。
铜铁店老板的一生,对“铜铁”一词最为敏感,只要从谁的嘴里吐出这两个字,他就一定小心谨慎,听个仔细,生怕人家暗地里打他生意的主意,那可是他的身家性命!
他一听面相机灵无比、像是总有心事的小徒弟马师曾,不时地小声嘀咕“铜铁”“铜铁”……不禁心生疑窦,老想弄个清楚。他就问那几个靠得住的老师傅,这个广州来的娃仔整天在想什么。其中有老奸巨猾者,正在嫉恨新来的徒弟占了他们这些老者收入的份额,很是不爽,这回可找到排挤他的理由了,于是一一告状。从他们歹意告发的内容看,原来也多少都算是粤剧“行家”,说着说着就说到“戏路”上来:
“他整天神游,不知在想些什么!货物进仓时,他经常在货架上颠倒次序,乱码乱放,害得出货时查找不到客户的订货。导致货品错发、惹恼客户要求退货的事,也是有的……”
“我没见过他好好验货、存货,只听他摇头晃脑地唱:‘斜阳画角哀,诗肠愁满载,沈园非复旧池台;红酥手,黄藤酒,泪湿鲛绡人何在(粤剧《再进沈园》名段)……’”
“我也听过,倒不是这段,他可没有那么雅的趣味!唱词俗得不得了,唱的是:‘查真我,有桃花命,那堪得配红颜,系有喇,都系盲眼单眼与盟鸟眼,至配得我个衰人叹(粤剧《宝鼎明珠》)……’”
“你听听这戏词?估计,这是在惦记你家的千金呐,要不,干吗整天‘桃花命’‘桃花命’的……这不是犯神经吗?”
“对呀!”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
铜铁店老板怎么能高兴呢?
他也没有把事情做绝,只是扣钱,罚站……并不想把小师曾逼走,内心还是欣赏他的聪慧、机敏。
三个月的学徒生活,像是三十年的牢狱之灾。
马师曾跑了。
他果断逃离了不属于他的铜铁店。
临行前,他在盛怒中还和店主、店员大吵一架。
他的胸腔底气足、嗓音本就洪亮,叫喊起来简直是麦克风效果,声震屋瓦。邻里受惊,引颈观望;英国巡警前来,以为内地来了江洋大盗正在打家劫舍。其实小马“嘶鸣”,虽似烈马嘶风,却不过是出口恶气,对那些奸佞小人发泄一下早已压抑了许久的不快与愤懑。
独自提一个小箱,放进几件简单的衣物;学徒挣的钱不多,被罚的却不少,大概还剩下一二十元,暂且压箱底。买张廉价船票,只需几个时辰,很快就从香港回到广州。
行走在自己熟悉的故乡城的街道上,不光古老的樟树、榕树慈祥地敞开怀抱,风中的栀子花也抖动洁白的裙裾,就连小商小贩推车挑担的叫卖声也透着亲切,举世游子尽管语言和肤色不同,谁能不爱自己的美好家园。
马师曾感到自己心里也畅快许多,但就是不愿意回家。
不回,是要面子!
男孩子到了十七八岁,变成了大小伙子,再不想听家长的训斥,看长辈的脸色,一心想展翅高飞于辽阔、浩荡的苍穹,纵览山海,如隼如鹰……
“有家不能回,不是浪子是什么?”
他心里这样想着,刚才还欢喜、兴奋的劲头没了。
他不禁眉头紧锁,又开始犹豫起来。
天色已晚,饥肠辘辘。
他走街串巷,想寻一家普通一点儿的旅店,但即使普通的旅店价格也并不普通。进门一看,价格昂贵,马上就因警觉而精神起来,旅途的倦意全无。他知道,不能把仅有的这点儿银两全花在住宿上。
自古饥肠出奇策,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和邻家几个淘气鬼大半夜跑到破庙旧庵旁的墓田坟地去“捉鬼”。那时,经常见到蜷缩在檐下廊间过夜的流浪汉,那可是“免费旅馆”呀!
终于,他在老城郊外一个黑黢黢的尼姑庵找到落脚处。
这座废弃已久的尼姑庵早已没了“尼姑”,只剩下断壁残垣状的几堵“泥墙”。他对这简陋得四面漏风、沐浴一天繁星的“丙舍”,甚为满意,就连现编的戏词都有了:“天无绝人之路,地有留我之庐。”
“丙舍”,是那个时代广州的特殊产物,广州人给它起了一个十分丧气、恐怖的名字:“死人旅馆”。
为什么叫“死人旅馆”呢?
先要从“丙舍”说起,蒙学古籍《千字文》中说到“丙舍”。
所谓“丙舍傍启,甲帐对楹”。
古人以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配五方——东西南北中。丙为南方,丙丁属火。火分阴阳:丙为阳火,丁为阴火。北主南从,阳主阴从。因此,南阴之地,“丙舍”也,“地户”也。例如,后汉宫中正室(正殿)两旁,有别室(别殿),划分为甲、乙、丙三等,“丙舍”为末等。放在民间住宅,“丙舍”就是正房旁边的耳房。
古人云:“亥为天门,巳为丙舍。”
若看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亥”是末尾,转而为“子”,子时阳生,一轮新生,故“亥”主生,命为“天门”。相反,“巳”为阳尽之时,“阳气毕布已矣”,“巳”后是“午”,“午”时阴生,称为“地户”。而“地户”是专门与死人打交道的地方,例如“停灵室”“祭祀堂”“陵墓屋”之类。
三国时期的书法家钟繇写有《墓田丙舍帖》;元代诗人乃贤有诗句:“墓田丙舍知何所?一夜令人白发长。”
此时的广州城,有不少这样眷顾天南地北亡灵的“死人旅馆”。
马师曾最喜欢戏剧中出现的两位古代英雄——赵云和林冲。
一想到林冲,身处尼姑庵竟然如在天堂。
一出《风雪山神庙》,万世铭记一英豪。他伸了伸腿脚,望了望星空,学着饰演八百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的武生功夫架,面对一片荒野独自唱道:
大雪飘,
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
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
荒村酤酒为愁烦……
一觉睡香,心情大好。
知道自己该去找点儿营生了,总要自己养活自己呀!
对,去码头看看,打零工也成!
不知不觉,来到广州西南部荔湾区的黄沙地段。
广州知名的旅游景区沙面与黄沙相隔一条马路,南濒碧波荡漾的白鹅潭。
马师曾(马伯鲁)的香港身份证
沙面,作为小岛,曾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拾翠洲”。这里是宋、元、明、清与国内外通商的要津,自1861年后成为英、法两国的租界。当时,十多个国家的领事馆、八九家海外银行加上粤海海关会所、海员俱乐部、西式医院、大教堂、酒吧、网球场、邮局、电报局等西洋建筑林立,让这一小小洲岛俨然一片欧陆风情,显得浪漫有加。
然而,附近的码头旁边就是另一番景象。中国岭南风格的传统民居错落,尽管有些拥挤,却也热闹喧哗。想当年,粤剧戏班的红船就停泊在此,岸上慢慢形成戏人聚居的地方,坊间丝竹不绝于耳,清唱之音随着珠江口的海风飘散……街巷深处,“戏馆”散落。说是“戏馆”,并无剧场和观众,只有老戏人为师,新学员为徒,确切来说是“戏剧培训班”。
广州街头的这些“戏馆(戏剧培训班)”,大多由年迈、落伍的粤剧伶人开办,专门招收倾慕梨园的半大孩子,收费不多,管吃管住。
但是,天下哪里有免费的午餐呢?凡是踏入这个门槛的孩子,必须签订一份合同,名曰“头尾名”,其条款无异于卖身。之所以叫“头尾名”,是因为合同的一头一尾都有签约者本人的记号——“头”有自己的名字,“尾”有自己的手印。合同内容大致如下:
“某某某今日拜某某某为师,专门学习粤剧表演艺术,待他日积学成才被戏班录用,或登台演戏一举成名,甘愿向恩师奉献所得酬劳或年薪(若干,按照比例分成)……,直至(若干年)……为止,空口无凭,立此字据。某某某(按上自己的手印)。”
是时,走投无路的马师曾,明知这是“卖身”之辱,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这“戏馆”对外声称,学员一律优厚待遇,既不收取住宿费,也不交伙食费——这对一个流落街头的孩子来说,诱惑实在巨大。再加上他本来就是戏迷,一心想学粤剧,渴望着有朝一日成为天下名角儿。这又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呀!
他一头扎进“戏馆”!
对于此类“戏馆”,外面的明眼人和内部的学员们有着异样的称呼,有的叫它“清衣馆”,有的叫它“尖头馆”。
入馆不久,马师曾就有了切身体验。
他所在的“戏馆”,位于黄沙区域清平路牛奶桥附近。
这是一座老旧得颤颤巍巍的二层小木楼,馆主自称“师傅佳”。
事实证明“师傅不佳”,人品难说“上佳”,但教徒弟唱戏却真有两下子。
“师傅佳”走起路来晃悠晃悠,一副要散架的样子。学员总共才五六人,他们都比马师曾大几岁,有的被“师傅佳”索要财务却拿不出,只得剥下衣服去典当,“清衣馆”的“清衣”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师傅佳”也不容易,他教的这些学员都没有一点儿,哪怕半点儿科班或戏班经验,全都是对粤剧“不识之无”的“剧盲”,需要是从头学起。而将来,一旦有那么一天能在梨园冒头,甚至成为名伶,那也要感谢“师傅佳”的点拨,再加上学员本人的造化。若真如此,这个“戏馆”当然可被誉为“尖头馆”;“尖头”是冒尖的意思,在这里学戏的孩子,谁不想明日“冒尖”甚至是“拔尖”呢。
马师曾,身在曹营心在汉。
“戏馆”只是他不得已时,暂时的栖身之地。
这从他签名画押时就能看出端倪。
他没有在合同上签署自己的真名,而是给自己起了一个别名——“关始昌”。
这一化名,具有两层意思。
一是念母。马师曾幼年奉祖父命过继给大伯父,伯母关氏,晚辈尊称“关太”。因此,姓“关”就是感念继母。
二是立志。“始昌”的信念坚定。他自恃家学渊源,曾在武昌跟随曾叔祖父研习国学,相信自己绝非庸庸碌碌之辈,而深厚的文化根底也让他底气十足——如若发达,始于武昌。
前三天,“师傅佳”什么都不教,不教唱曲,也不教功架,更不教戏路之类。他只让小学员马师曾从早到晚站在门外,如同婚丧嫁娶时特邀的乡村乐手,一刻不停地敲锣打鼓。
他敲打得一双手掌虎口发麻,神经瘫痪;两条胳膊僵硬、酸痛,几乎不能打弯儿。
就这点儿锣鼓家伙什,也算是练习粤剧“棚面”中不可少的打击乐吧。
等到第四天,“师傅佳”不但什么都不教,反倒向马师曾要钱,声明这可不是教学费,而是锣鼓使用、损耗费!
马师曾有理说不清,干脆不说。
他暗自盘算,自己兜里满打满算只有这十几块银元,那小箱子里也只有两套换洗衣服。要么花光银元,要么典当衣服。到最后,还能有什么结果?
“师傅佳”眨着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又说了一遍:
“给钱!”
谁让咱寄人篱下呢?马师曾只好委屈着,好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5元,无端地孝敬了自己敲打的锣鼓。
马门三代及祖母王文昱(前排右二)及广州的王家表亲,马师曾 (后排中)手扶马鼎昌(左)、马鼎盛(右),次女马淑明(二排右三),侄女马品端(二排右二)、马淑英(二排右一),何少仪婶婶(前排右一)
由此,马师曾机灵起来,私下向老学员打听。原来这里的水好深,江湖上太好混。
学员中,不是被扒光衣服成为“清衣”人,就是被没收所有物品,身上再无长物,变成“赤子”——“赤条条之子”,却做不到“来去无牵挂”。因为签了“头尾名”合同,盘剥你还不到家,所以不会放你走。
公平说,学员们受虐待,也不能全怪罪“师傅佳”,他也是被人雇用,只做“先生”,并非“掌柜”。这“戏馆”的真正主人是当地一霸,姓薛。薛霸王有自己的旅馆、烟馆,早年以在码头欺行霸市起家,现在捎带着经营这么个小买卖。也是他爱听粤剧的缘故,不过见钱就不认祖宗的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
这不得不让马师曾想着再跳槽,就像从香港的铜铁店逃离一样。
“师傅佳”狐假虎威地拿了钱,倒还办事。
从第二周开始,他亲自教马师曾唱戏的基本功,练习发声。
每天黎明即起,教他吊嗓子。
第二个月开始,“师傅佳”动真格的,吊嗓子之外,还教徒弟一些传统剧目中的唱词,虽属老套陈词,无甚新意,却也循规蹈矩,并非乱来:
一品翰林宫院,
许多吏部文章,
有忠有孝有贤良,
许多公侯宰相。
有唱词好玩呀,这让马师曾兴趣大增。他的记性本来就好,不管什么样的唱词,唱上几遍就能背诵下来,不知何时就能派上用场。于是,学唱时得意忘形,欢蹦乱跳。
“师傅佳”见徒弟爱学,心里像吃了蜜——自己的那点儿章程往下传,不烂在肚里,能不高兴?哪一个教学生的老师不是如此。于是话也多了,不再藏掖:
“《八仙贺寿》《六国大封相》《玉皇登殿》《天姬送子》……这些都是粤剧传统例戏。一年之中,凡是‘庆升官’‘祝佳节’‘拜大寿’‘酬神仙’等大事小情,人们都会来找戏班,找咱们这样的人……咱们广东人把戏当作日子过,没戏不成,无戏不欢,见戏则喜,有戏则安。在露天的戏台看戏,看客摩肩接踵,每每‘爆棚’;在室内的戏院赏戏,观者人满为患,总会‘顶栊’。你看这世界之大,广东人一嗓子就让它变小了,乡音无处不在,即便你走到天涯海角,也能听到粤剧声腔……(三)
(本文照片均由马师曾之子马鼎盛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