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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清华寻古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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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颐和园,几乎尽人皆知;说到熙春园,知之者就少了。

倘若我再进一步说,赫赫声名的清华园就源于熙春园,是不是又多了几分历史的沧桑感呢?当然了,想探寻个究竟,就要步入水木清华,实地看看这儿的景致和古树了。

熙春园初为康熙的行宫御园,迄今三百年有余了。既然是皇家园林,葱茏的林木自然成为一景,以至于今临其境,仍可观赏到古树的余荫。道光年间,熙春园分成了东、西两园,东部为熙春园,西部为近春园。后来,清华大学的老校园便立身于此,古树自然就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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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丑年初秋我走进清华园,好好领略一番带有今风古韵的景致。来之前,我刚从北京大学的校园出来,脑海中还浸润着未名湖畔垂柳的绿色和“公主楼”前银杏路的微黄。而后,脑海中的镜头也蒙太奇般地进行着穿插式的时空转换。北大校园之美,除却有塔有湖,银杏垂柳也自成一大风景。清华校园之美,除却园林荷塘,桧柏雪松也独领风骚了。

我眼前的两棵古桧柏就在那座古典优雅的“清华园”门北侧,像两个顶盔挂甲的内廷侍卫,粗壮而笔直地挺立在秋色里。古树何年何月何日生,在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人知晓,只能通过树身的红标牌了解:是一级古树,也就是说,它至少有三百岁高龄了。两棵古树犹如两个孪生兄弟,有着同样郁郁葱葱的绿冠,远远看上去,充满生生不息的力量,丝毫不见老态龙钟之态。走到跟前,方发现那苍虬的粗干撕裂开无数条沟壑般的皱纹,干皮斑驳,也暴露了实际年龄。西侧古柏略细,东侧古柏稍粗,需两人合抱才成。

在我的印象中,桧柏是寺庙中常见的树种。唐代诗人方干在《赠诗僧怀静》中有“坐夏莓苔合,行禅桧柏深”,说的就是这般场景。有专家考证,这两棵古桧柏是永恩寺大殿前的遗存,故后人称之为“永恩寺双柏”。至于永恩寺建于何时,同样是个谜,只能从康熙帝三子胤祉的老师陈梦雷代主子写的《拟永恩寺碑文》中窥见一斑:“……偶过其东,有旧寺题曰永恩……乃拓寺之规制,仍旧其名。”可见永恩寺是早于熙春园而建的。从这两棵古桧柏的树龄来推断,很有可能建于清初,或许更早,也就是说,两棵古树凭借其顽强的生命力,笑傲雨雪风霜,比清华园的所有景致都有更深广的阅历。它们还依稀记得坐北朝南的永恩寺尊荣,寺前有一对石狮,三楹寺门,也记得万泉河的三孔石平桥;它们还翘望过青砖白柱三拱“二校门”沐浴的晨曦,也翘望过绿草坪上“清华日晷”身披的晚霞;它们还目睹过泰戈尔下榻工字厅的灯光,也目睹过梁启超身居古月堂的月色……

1914年11月5日,一位戴着圆形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走进了清华园最早的礼堂“同方部”——一个取意为“志同道合”者的聚集之地。登上讲台的人就是从海外流亡十四年后王者归来的梁启超先生。他以《君子》为题,为清华学子作了场堪为清华安身立命的演讲。他借用《易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铮铮箴言,勉励清华师生“为社会之表率”“作中流之砥柱”。我恍然悟到,这个“君子”之德,竟然可以从清华的物与人中得到体现。古树有君子之德,可以千载自强不息;学子有君子之德,可以百年厚德载物。一百二十个春秋,时光穿梭于此,可谓“天行健”;学子也穿梭于此,可谓“地势坤”。于是,古桧柏每天都可听到莘莘学子的铿锵步履。


“永恩寺双柏”旁,一东一西各有一片桧柏林,几十米方圆内也不乏树龄稍逊的古树和“准古树”,犹如两个老人家的儿孙满堂,都簇拥在身旁,满满的幸福感。从方位上看,这一带都应属永恩寺的范畴之内。1831年7月,爱新觉罗·奕詝登基,年号咸丰。不久,他将东边的熙春园赐名为“清华园”,现存“清华园”门匾为“晚清旗下三才子”之一的叶赫那拉·那桐所书,清华大学的“清华园”称谓也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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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恩寺双柏”西北的一教楼北,还静卧着一棵古白皮松,让我不禁想到前段时间在京西妙高峰下看到的一棵白皮松。那里是醇亲王奕譞的“退潜别墅”,也是他的陵寝之地。那是一棵苍老的古白皮松,躯干虬曲苍劲,布满了岁月的皱纹。这棵古白皮松虽说也为一级古树,还真没有妙高峰下的那棵显老。令人称奇的是,这棵白皮松的根部一出来就分了五岔,像五个孪生姐妹似的,抱着团,齐头向上,生长了三百多年而不分离。从距离上看,这棵白皮松也应在永恩寺遗址之内。这倒让我想起了“松王柏相”之说。自古以来,民间园林很少种植常青的针叶树木,而皇家园林中倒是遍地可寻。熙春园有如此多的松柏,也是不无道理的。

遥想当年,熙春园沐浴着皇家的灵光,绿荫竞秀,古树参天,暮鼓晨钟,余音袅袅,该是何等的气派。殊不知何时,永恩寺悄然消失了,熙春园的古树却顽强地活了下来。三百年转瞬而去,清王朝灰飞烟灭,当年无意栽种的古树,反倒成为至尊的风景。

如今清华园的古树有二百四十棵,内含一级古树十一棵。古树大多分布在工字厅、古月堂、水木清华一带,分别为桧柏、雪松、油松、白皮松、银杏、水杉、桑树、国槐、梓树等。这中间最老的当属明末的“至尊长者”国槐了。古槐挺立在六教楼与三教楼之间的绿地上,与两座现代建筑物毗邻,越发让它显得古朴、苍劲、挺拔。远远望过去,这棵古槐要比那两棵古桧柏粗壮得多,极具承载力,其枝杈如椽,且纷繁浑厚,形成的树冠呈墨绿色,好似一团绿色的浓云。


咸丰帝将熙春园赐名为“清华园”的八十年后,利用部分“庚子赔款”设立的留美预备学校“清华学堂”诞生在这片皇家园林里。时年为1911年,恰逢辛亥革命爆发,“清华园”也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了。两年后,熙春园西边的近春园也并入新生的清华校园,从而奠定了清华大学的基本格局。

如果说“清华园”一语出自熙春园,那么“水木清华”一语就与近春园有关了。近春园紧邻圆明园,绿野园囿,林木嘉茂,湖波荡漾,理应比熙春园有更多苍翠的古树与独特的风情,近春园志就有过记载:“水木清华,为一时之繁囿胜地。”乾隆年间,熙春园还未分为东、西两院,乾隆帝在这一带可没少题咏赋诗,对此地的古树也是情有独钟,曾先后二十六次来此游历,留下的御制诗有八十五首之多。他既写观松时的气势:“护径有苍松,屈盘势攫龙。”也写赏松时的情趣:“落落乔松拔百寻,坐来爱听戛风吟。”从诗中可以窥见当初的皇家园林是何等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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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近春园遗存的古树不多了,我寻来寻去,也就寻到十几棵,且大都为二百年左右树龄的二级古树。究其原因,还要追溯到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那场劫难。虽说近在咫尺的近春园得以幸免,但此后慈禧太后欲大兴土木重修圆明园,至于重修时所缺的建筑材料,就下令拆毁近春园,取其材来补充,这一带的古树也受累被砍伐。结果诸多楼台亭榭和古树都毁于一旦,就连乾隆帝留过“夹径峙青松,松穷得书馆”诗句的松簧馆也未能幸免。后来,清朝国力日衰,重修圆明园也成了泡影,只可怜近春园内鲜见古树,还留下一个杂草丛生的荒岛。古树,可谓另一种形式的时间简史。我在寻觅古树的同时,也寻觅到那段沉重的历史。

在近春园的东南角,我意外寻到一棵古银杏树,绿中带黄的叶子,在万绿丛中实在是惹人眼。那是一片绿地,周边遍是油松,银杏树独立其间,像撑起一张黄绿相间的华盖。初秋时节,近春园的草坪还在吐绿,鲜花还在绽放,只有银杏叶独出心裁,率先改变了模样,在大自然的画板上涂抹了一层微黄。我走到树下,看银杏的躯干那般苍劲,近乎于粗糙,灰褐色的树皮深深地纵裂开来,与活力四射的银杏叶形成强烈的反差。不远处,还有一棵古银杏夹杂在清华路的行道林里,不时引来路人的目光。

沿着这条行道林,还可寻到几棵古油松,躯干撕裂成灰褐色的厚鳞片状,深绿色的针叶簇拥着淡黄色的球果,在年轻的油松林中,越发显得苍劲挺拔。油松为我国特有的树种,在京城也很常见。相传乾隆帝对油松颇感兴趣。有年盛夏,乾隆帝游走在紫禁城西北处的团城,宫人摆案于金代的古油松下。那古油松高二十多米,树冠足以遮天蔽日,徐来的清风吹得乾隆帝心里那叫一个爽,不禁想到明太祖朱元璋将柿树封侯的逸闻,兴之所至,便将纳凉的古油松封为“遮荫侯”。我不禁联想到眼前的古油松,一百多年前,这里也为皇族休闲纳凉之地,如今却成了莘莘学子的读书之地。看到林荫下席地而坐的少男少女捧书苦读的场景,我好羡慕他们。


说到近春园,就不能不提及近春园的荷塘。朱自清先生的一篇《荷塘月色》就将近春园的核心景观之美写了个通透。那座因内忧外患而废弃的“荒岛”,也幸有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而声名鹊起。小岛为一泓荷塘所环绕,有“荷塘月色亭”为证。小岛西北侧有汉白玉石拱桥与岸相接,小岛东南侧也有“莲桥”与岸相连。每当我读到:“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便会被字里行间溢出的美韵所陶醉。

清华园有两个荷塘:一为水木清华荷花池,一为近春园荷塘,它们与流经校园的万泉河构成了清华园水系。朱自清先生所写的近春园荷塘,却时常被人误以为是水木清华荷花池,想来朱自清先生在写《荷塘月色》时,绝不会想到日后会闹此乌龙。我在读《荷塘月色》时,时常闪出一个疑问:朱自清先生写了“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怎么没一句提到古树?从文中可知岛上林木之密,不但将荷塘团团围住,而且在小路一旁只“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足见小岛之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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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这荷塘周边就没有一棵古树吗?朱自清先生笔下的柳树就没有一棵是古柳吗?”带着疑问,我查阅了清华大学内古树统计的数据,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二百四十棵古树中还真没出现过古柳的字眼。看来那场劫难对这一带古树的摧毁确为毁灭性的,他笔下的柳树想必是日后在荒岛上滋生出来的。

近春园里的古树少,且都在荷塘之外,也引发了我寻找的兴致。在近春路西侧的一片绿园中,我见到了几棵抱团生长的古榆,前前后后一数,竟有六棵之多,顿时有种发现新大陆的感觉。从树径来推算,它们的树龄大都在二百岁左右,大致栽种于乾隆年间和嘉庆年间。那会儿,这一带还不在皇家御园的范围之内,甚至有可能是一片荒野,接地气的榆树也自然难入皇家王爷的法眼,那么这几棵古榆的栽种者是何方神圣呢?

在云南曲靖的乌蒙山腹地,有一个小山村里生长着繁茂的榆树。一位叫林万东的乡下娃,他家里很穷,爷爷身体不好,爸爸脑梗卧床,他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一家人全凭母亲在工地搬砖背沙子来维持生计。2019年高考过后,为减轻家庭负担,他随母亲去工地打工。那天,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他:“你考上清华了!”他喜极而泣,为自己,也为家人。可没过几分钟,他又埋头背起了沙袋,延续着每天背两万斤沙子的工作量,就是凭借这股自强不息的韧劲,这位寒门学子才能以713分的优异成绩被清华大学自动化专业录取。一个多月后,在清华大学的开学典礼上,林万东被校长请上了主席台,他作为学生代表的发言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

看来乌蒙山的榆树和清华园的榆树是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的,那种“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说法可以休矣。古榆们能够在刀光剑影的历史烟云中活到今天,不知经历了多少次风风雨雨,甚至生生死死。幸运的是,古榆们如今生存在阳光灿烂的水木清华,又赶上了崇尚自然、保护生态的好年代。更幸运的是,“今榆”们如今成长在继往开来的水木清华,又赶上了放飞梦想、拥抱未来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