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言传
作者简介:杜光辉,原海南作家协会副主席,海南热带海洋学院海南省文学研究基地主任、教授,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迄今有850万字作品发表,6部长篇小说及散文集出版:《大车帮》《可可西里狼》《大高原》《涌动的浆糊》《闯海南》《适天石》,散文集《浪迹巴山》;发表中短篇小说135部。获《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1年“优秀中篇小说奖”等多种奖项。
夜深了,已到子时。天上无星,无月,黑得如漆,虽有人制造的光,也难以与天地的黑暗抗衡。还有风,猛猛地刮,吹起地面上的轻浮,在路灯橘色的光晕里飘动。公路上的行人极少,单身只影者俱匆忙,是归家的心绪驱使。偶尔有成双成对的男女,头尾相依地漫步,情火融化了寒冽,情到极处便嫌灯光碍眼,恨不得地球坠入漆海,掩护他们做成好事。唯我,独自离家,迎着烈烈的风,向远离人居的空地走去。于是,漆黑冰冷的世界里,行走着一个心情悲凄的孤者。怀里揣着苦竹做的火纸,还有胸腔里那颗愧对父亲的孝心。
烧纸是不陌生的,自父亲去世之后,逢年过节,清明忌日,不敢忘却一次。
父亲在世,为我们这些儿女操劳辛苦,未得上我们丝毫报答,去世后再得不到奠念的烟火,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还有何面目在人世行走?
空地的正中,风刮得更猛,电筒照出一片晕光。我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圆圈。烧纸人讲究,在圆圈里烧纸,旁人就拿不走咱给亲人的孝心。于是,我像平日做文章那样,认真地把圆圈画得更圆,画了三遍,以此表达祭奠父亲的虔诚。而后,跪在圆圈外边,从怀里掏出火纸,划了一根火柴,被风吹灭,又划了一根火柴,又被风吹灭,连着划了五六根,都被风吹灭。我禁不住仰天长祈:“天爷呀,您难道要泯了我做孝子的这番苦心?父亲在世时,我无能力报答老人的养育之恩。父亲下世了,我用烧纸以尽孝心,您还不让我尽这点孝心?世人都讲天爷最公道最仁义,如果您真如世人讲的那样,就将这烈风停息片刻,让我这个不孝儿当着您苍天老爷的面,为父亲烧几张纸,诉说几句心里的祭文。”
苍天有耳,听见了我的祈求,终于停了猛烈的风,允了我尽天良的愿望。
火纸一张一张地燃烧,蓝色的,淡黄色的火焰,映着好大一片地面,也映着我这张弄了几十年文字耗干精血赢弱衰老的脸,还有头上的银丝。地面的冰冷透过毛裤,膝盖觉出洌洌的疼痛。我不愿挪动,力求用标准的跪姿,以示尽孝的真情。
伯呀(我们兄妹把父亲称伯),您下世这些年了。我弄了几十年文字,写了近千万字的东西,却没有为您写过一篇文章。人家梁晓声,一入文坛就为当建筑工人的父亲写了篇小说,全国人都知道这个当建筑工人的父亲的勤劳、善良。您的儿子也混了个作家协会的本本,虽比不上人家建筑工人的儿子名气大,但文章还是能写的,却没有为您写一个颂美的文字。在儿子的心目中,您和梁晓声的父亲一样勤劳终身,一样为抚育儿女耗干心血,一样把儿女抚养成人。您完全应该和梁晓声的父亲一样,得到儿子为您写的文字。但是,儿子没有写,说穿了还是儿子的孝心不到。“百德孝为先。”做儿女的不孝敬父母,还有啥脸面谈论道德品质,还有什么资格在文坛行走?
这阵,不孝儿长跪在您面前,承受冰寒的锥骨,不敢乞求您对儿子的原谅,只是用这种自我折磨的方式,惩处自己的不肖不孝。
但是,这几十年里,儿子没有一天忘记过您受的苦难,没有一天忘记过您的人品道德,没有一天忘记过您对儿子的教诲。儿子无论做人做文,上不敢愧对国家百姓,下不敢愧对亲朋好友,没有一天偷懒。老老实实上班挣来一份薪水,养家糊口,一个肩膀扛着国事,一个肩膀扛着家事,为国事家事鞠躬尽瘁。身为铁路职工,遇到线路遭遇水灾,儿子绝对不会惜命而不敢向前,连续几天几夜抢险线路。饿了,抢险现场旁边吃口冷饭,困了倒在现场旁的隧洞里睡上一会儿。遭遇建国以来最大的铁路火灾事故,儿子第一批赶赴火灾现场,通车后最后一批离开事故现场,历时二十八天,火灾现场的一氧化碳毒气超过安全标准三十多倍,隧洞里的五十四节航空煤油罐车随时都会爆炸,上万人参加抢险,儿子一直站在最靠近失火的油罐车位置。儿子位卑,忧国这个名词太高尚,儿子不敢高攀。但国家遇到需要儿子拼命的时候,儿子绝对不会退后。众多的获奖证书里,儿子最看重的是那个“梨子园铁路火灾事故抢险优秀共产党员”的证书。
夜深了,已到子时。天上无星,无月,黑得如漆,虽有人制造的光,也难以与天地的黑暗抗衡。还有风,猛猛地刮,吹起地面上的轻浮,在路灯橘色的光晕里飘动。公路上的行人极少,单身只影者俱匆忙,是归家的心绪驱使。偶尔有成双成对的男女,头尾相依地漫步,情火融化了寒冽,情到极处便嫌灯光碍眼,恨不得地球坠入漆海,掩护他们做成好事。唯我,独自离家,迎着烈烈的风,向远离人居的空地走去。于是,漆黑冰冷的世界里,行走着一个心情悲凄的孤者。怀里揣着苦竹做的火纸,还有胸腔里那颗愧对父亲的孝心。
烧纸是不陌生的,自父亲去世之后,逢年过节,清明忌日,不敢忘却一次。
父亲在世,为我们这些儿女操劳辛苦,未得上我们丝毫报答,去世后再得不到奠念的烟火,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还有何面目在人世行走?
空地的正中,风刮得更猛,电筒照出一片晕光。我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圆圈。烧纸人讲究,在圆圈里烧纸,旁人就拿不走咱给亲人的孝心。于是,我像平日做文章那样,认真地把圆圈画得更圆,画了三遍,以此表达祭奠父亲的虔诚。而后,跪在圆圈外边,从怀里掏出火纸,划了一根火柴,被风吹灭,又划了一根火柴,又被风吹灭,连着划了五六根,都被风吹灭。我禁不住仰天长祈:“天爷呀,您难道要泯了我做孝子的这番苦心?父亲在世时,我无能力报答老人的养育之恩。父亲下世了,我用烧纸以尽孝心,您还不让我尽这点孝心?世人都讲天爷最公道最仁义,如果您真如世人讲的那样,就将这烈风停息片刻,让我这个不孝儿当着您苍天老爷的面,为父亲烧几张纸,诉说几句心里的祭文。”
苍天有耳,听见了我的祈求,终于停了猛烈的风,允了我尽天良的愿望。
火纸一张一张地燃烧,蓝色的,淡黄色的火焰,映着好大一片地面,也映着我这张弄了几十年文字耗干精血赢弱衰老的脸,还有头上的银丝。地面的冰冷透过毛裤,膝盖觉出洌洌的疼痛。我不愿挪动,力求用标准的跪姿,以示尽孝的真情。
伯呀(我们兄妹把父亲称伯),您下世这些年了。我弄了几十年文字,写了近千万字的东西,却没有为您写过一篇文章。人家梁晓声,一入文坛就为当建筑工人的父亲写了篇小说,全国人都知道这个当建筑工人的父亲的勤劳、善良。您的儿子也混了个作家协会的本本,虽比不上人家建筑工人的儿子名气大,但文章还是能写的,却没有为您写一个颂美的文字。在儿子的心目中,您和梁晓声的父亲一样勤劳终身,一样为抚育儿女耗干心血,一样把儿女抚养成人。您完全应该和梁晓声的父亲一样,得到儿子为您写的文字。但是,儿子没有写,说穿了还是儿子的孝心不到。“百德孝为先。”做儿女的不孝敬父母,还有啥脸面谈论道德品质,还有什么资格在文坛行走?
这阵,不孝儿长跪在您面前,承受冰寒的锥骨,不敢乞求您对儿子的原谅,只是用这种自我折磨的方式,惩处自己的不肖不孝。
但是,这几十年里,儿子没有一天忘记过您受的苦难,没有一天忘记过您的人品道德,没有一天忘记过您对儿子的教诲。儿子无论做人做文,上不敢愧对国家百姓,下不敢愧对亲朋好友,没有一天偷懒。老老实实上班挣来一份薪水,养家糊口,一个肩膀扛着国事,一个肩膀扛着家事,为国事家事鞠躬尽瘁。身为铁路职工,遇到线路遭遇水灾,儿子绝对不会惜命而不敢向前,连续几天几夜抢险线路。饿了,抢险现场旁边吃口冷饭,困了倒在现场旁的隧洞里睡上一会儿。遭遇建国以来最大的铁路火灾事故,儿子第一批赶赴火灾现场,通车后最后一批离开事故现场,历时二十八天,火灾现场的一氧化碳毒气超过安全标准三十多倍,隧洞里的五十四节航空煤油罐车随时都会爆炸,上万人参加抢险,儿子一直站在最靠近失火的油罐车位置。儿子位卑,忧国这个名词太高尚,儿子不敢高攀。但国家遇到需要儿子拼命的时候,儿子绝对不会退后。众多的获奖证书里,儿子最看重的是那个“梨子园铁路火灾事故抢险优秀共产党员”的证书。
儿子的品行道德中,蕴含了您多少年的言传身教。
我懂事以来,就知道咱家穷,也知道俺兄妹五人像山一样压在您的肩上。我们还在河南老家时,我们兄妹几个都小,能吃不能干,妈领着我们几个嗷嗷待哺的孩童,但我妈带着我们兄妹五个,都挺过了那个饥荒年代。
那时候,您在西安工作,每月三十斤口粮,三十七块五毛二分钱的工资。您一发工资就给我们邮回二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和三十块人民币。您那时才三十多岁,正是身强力壮能吃饭的时候。我至今都不敢想象,十斤粮七块五毛二分钱,能养活一个只身在外的单身汉?
我们兄妹五人就是靠着您每个月从嘴里省出的二十斤粮票三十块钱,没有夭折一个!
那一年,您所在的单位突然发来电报,说您病危,让我妈速去西安。我妈把弟妹托付给本家大奶,领着我上了火车。我们母子俩一路火车一路哭,哭到您单位,哭到医院。我见您躺在病床上,浑身肿得发明发亮,一个姓姚的局长守在您身边。您不过是个小科长,根本达不到局长来陪您的级别。局长给我们说,您的病是长期饥饿,劳累过度,身体极度虚弱造成。
这时候我才知道,您每个月的十斤口粮是怎么安排的。周一到周六上班时间,早上喝一两稀饭,中午吃二两馒头,晚上喝一两稀饭。星期天,一整天就躺在床上,省去中午那顿饭。
还没有进入少年的我,站在您的床前,流着眼泪,心如刀剜,在肚子里说,伯呀,您用身上的血身上的肉,喂养着我们兄妹几个!
局长还告诉我们,您尽管如此,还坚持每晚上夜校,从不间断,由原来的初小读到高中毕业,拿到了夜校的高中毕业证书。当时,西安市商业局还没有高中毕业生,连初中毕业生都寥寥无几。从那一刻起,儿子从您身上知道了什么是自强不息!一直到今天的几十年里,儿子一直以您为榜样,一刻不息地奋斗,硬是用仅有的初中文化,啃完一部一部的专著,凭着一个方格一个方格填充起来的文章,得到世人的承认。
局长还告诉我们:“您手里掌握着全市的副食生产,整个西安市供应的粉条、腐竹、豆腐,每个月要经您手划拨出去几十万斤粮食。只要您愿意,以检查生产的名义,任何一个副食加工厂给您款待一顿捞面条、白蒸馍、硬锅盔,绝对毫无问题,也算不上违法违纪。”
他真没想到,一个每年掌管几百万斤粮食的人,会把自己饿到濒死的地步!
儿子又从您身上继承了这种品质,一直到今天的商品社会,儿子仍然像您一样,甘受清贫,本本分分上班干活,本本分分拿份工资。即使挣点额外收入,也是凭着更深夜静孤人孤灯地写文章挣稿费,用以补贴生活。一直到退休,儿子只拿两种钱,一种是单位开的工资,一种是稿酬。
这件事情以后,商业局长把我们母子几人从河南老家迁往西安郊区,我们一家才过上团圆日子。你每天骑着那辆破陋不堪的自行车上班,又骑着那辆自行车下班,辛辛苦苦给公家工作,每月5号领回微薄的薪水。我妈拼命在生产队挣工分,全为了养活我们兄妹五个。我们都到了上学的年龄,一年两次学费如两座大山,压在您和俺妈身上。您不止一次给我们兄妹几个说:“只要你们争气,考上啥学校我供到啥学校,哪怕我讨饭都行!”为了我们的学费,你每天一进家门,顾不上歇息疲劳了一天的身子,就拉着架子车到十多里外的城里给生产队拉土粪,帮我妈挣工分,尽量到年底少欠生产队的口粮钱。
放学后,我们兄妹几个围着一张脱了漆皮的小方桌做作业。我们知道上学的钱来之不易,做功课特别认真,不敢有丝毫马虎。我们家穷,没有别人家的孩子吃得好穿得好,只有一样比人家好,就是考试分数比人家高。做完作业,我们赶忙在屋门背后取下用麻绳做的袢带,一溜小跑去接您。
一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我们才看见公路的尽头,艰难地挣扎着一辆架子车,车上装着山样的土粪,您狠命地前倾身子,几乎爬匐在路面上,袢带深深地勒进肩胛上的皮肉里,渗出一缕一缕的血珠子。我们兄妹几个带着哭腔喊叫着向您冲去,把袢带绑到车帮上,帮您拉车,狠命地卖力气,以此减轻您的负担。您生怕累坏我们,不停地给我们说:“你们还小,身子骨嫩,不敢太卖力气,伤了身子是一辈子的事情!”
直到夜很深了,旁人家都钻进了被窝,我们一家才拉着架子车回到村里。村里的乡党感慨地说:“老杜一家活得真难!”
但是,乡党们都不知道,你是商业局的生产科长,相当现在的处长,每年经手的钱额数百万,脑子里要是有半个贪字,绝对可以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
您不止一次地给我们说:“伯没本事,只能靠出死力气挣钱挣饭,没让你们吃好穿好。但伯绝不干一点违法乱纪的事,档案里清清白白,绝对不会影响你们的前途!”
我们兄妹长大以后,参军、入党、提干、组织一次一次政审、外调,父亲的人生没有给我们的进步制造一点障碍。
尽管我们家这样卖命干活,仍然难以维持生计,更难交纳学费。为了生计,为了上学,一到假期,我就提着麻绳做的袢带,跑到马蹄寨南边的大坡下,为拉架子车的苦命人帮套。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帮套是什么活路,就是看到拉着沉重架子车的人,虾似地挣扎到坡底,就跑着迎上去,脸上堆出谄媚的笑,谦卑地问:“挂不挂?”。人家不吭声就是默许了,急忙把袢带上的钩子朝人家车帮上一挂,狠命地为人家拉车,图的是拉到坡顶,人家塞给一张毛票。积攒起来,够了学费,还能帮家里挣来买盐的钱币。
许多时候,您骑着自行车下基层检查工作,在半坡上看到狠命拉车的儿子,急忙放下自行车,也不说话,接过我肩上的袢绳,替我给人家拉坡,我推着你的自行车跟在后边。拉到坡顶,拉架子车的苦命人,把一毛钱的小票塞到您手里。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为挣这一毛钱拼命拉车的您,手里掌握着数百万元的巨款呀!
我们兄妹五个,您最心疼的就是我。我自小身体不好,时常生病,您就为我长大成人后担忧,常常抚着我幼小的脑袋,担忧地说:“光辉呀,你和你兄弟不一样,他们身架都好,即使学习上没出息,回生产队挣工分也是把好手。你这病殃殃的身子,将来要是考不上大学,回生产队怎么过日子,我和你妈总不能陪你一辈子!”
于是,您对我的功课要求特别严,每天夜里都要检查我的作业,在我身上耗费的心血远远超过我的兄妹。一直到您去世的那天,您还忧虑地给您的干儿子我的小章哥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操心了,就操心光辉一个人。他身体不好,独自在外省工作,快三十岁了婚姻还没有解决!现在又搞文学创作,他那体质承受不了,弄不好还会挨批判……”
说完这些话,您就到单位值夜班去了。谁知这就是您一生中说的最后几句话,全是为我说的。
您也打过我们,那是我们弟兄几个到不远的村子去玩。那个村子有个归你管的粉条加工厂,人家刚好杀了猪,给我们一人盛了一碗大肉臊子面。这对只能在过年吃次肉的我们,具有多么大的诱惑,我们看着面条里的肉块子,馋得眼睛都冒绿光。我们还是记着您的教导,不敢伸手去接饭碗,又经不住喷鼻香味的诱惑,眼馋地盯着雪白的面条和红白相间的肉块子,犹豫,再犹豫,又架不住人家的劝说:“你爸的家教也太严了,孩子吃碗面条是啥不得了的事情!”终于,享受的本能战胜了您教导的理智,我们还是接过了人家再三送过来的饭碗。
回家后,如实向您汇报,您气得脸色发青,让我们兄弟几个排队跪在院子中间,用麻绳狠狠抽了我们一顿,指着我们的鼻子教训:“我这几十年里,下基层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从不敢吃人家一根面条。你们这么小的岁数,就学下了这些坏毛病,长大了要是当个一官半职,还不是遭害百姓的祸根子!”
那天,我们一直跪到半夜,您才下令让我们起来上床睡觉。第二天还让我们每人写一份检查,我写了三遍您才通过。当时,我们确实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样做,不就是一碗面条,何必小题大做?一直到了今天,做儿子的到了您当年的年龄,社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我才理解了您的远见。
咱家穷,大年初一早上吃顿饺子,中午吃顿肉烩菜,是一年里唯一能见上荤腥的日子,平时连肉味都闻不到。您单位的食堂喂猪,每半年杀一头。那一天,您的自行车前头用布包着一个大号茶缸,里面装着单位分给您的红烧肉。您连一块都舍不得吃,让我妈给里面加些萝卜白菜,烩上一大锅,让我们兄妹吃。您一口都不吃,说我们正在长身子要加强营养。我们兄妹几个全把碗捧到您面前,让您吃。于是,这顿肉饭就在我们和您与俺妈的推让间,吃得很长,很香。
说起孝顺,我们远不及您对俺奶孝顺的百分之一。咱家的日子艰难,用贫穷形容绝不过分。您工资一开,头件事情就是跑到邮局给俺奶邮钱。您有时出差,离家时还要交待我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单位送来工资先给我奶把钱邮去。每年,您都要把俺奶从河南老家接到西安住上仨月两月。您下班回家,头件事情就是跑到俺奶的房间,取出给俺奶买的肉夹馍,看着俺奶吃了,又给俺奶把开水端来,亲自用嘴唇尝了不烫才让俺奶喝。您一直陪着俺奶说话到深夜,俺奶让您回去睡觉,您才和俺妈一块给俺奶把被子盖好,尿盆提来,伺候俺奶睡下了,才回房睡觉。早上上班前,您头一件事情就是先到俺奶房里,把俺奶的尿盆倒了才走。俺妈不让您倒,说她会把俺奶照顾好。您说,您亲自给俺奶倒尿盆,心里觉得舒坦。您快退休那几年老说,您退休了,就回河南老家孝顺俺奶。从您身上,我们兄妹学到了孝道。您不上饭桌,我们不动筷子;家里有点好吃的,我们认为理所当然该您和俺妈吃。您下世得早,我们没办法陪您安度晚年。俺妈身体好,我早就给您的儿媳妇和孙女说了,我将来退休后,一定回到俺妈身边,在俺妈房里支张床,为俺妈尽孝。
写作多年,思考多年,家风靠一代一代的言传身教才能延续。个人的道德、品质、修养,多多少少都有家风的基因。《三字经》说“子不教,父之过”,古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终日在墨池里打滚的人,绝对跳不出白色的舞蹈;常年在朱砂里浸泡的人,身上抖不出黑色的粉末。还有孔子的教导:“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孟母三迁”成为后世母亲重视子女教育的典范,影响至今。
我十六岁当兵那年,您在新兵集中站给我说:“人生在世,切记两点,政治上不可陷害同事,经济上不可取不义之财!”,这句话一直是儿子行为的最高准则。几十年里,风云变幻,运动重重,为儿的视同事为兄弟,以亲情待之,从不在上司面前说同事半句坏话,更无踏着别人肩膀朝上爬的行为。不媚上,不欺下,本本分分做人做事做文。像前边写的经济上除了工资稿费,再无额外收入。多年后写出了点名堂,为别的作家作个序言,不收人家半分钱的酬金。此行为在当今社会,当不了大官,发不了大财,但良心得到了安宁,没有自责。警车夜半嘶鸣,心里丝毫不惊。众人提起,能说您的儿子人品不坏,儿子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