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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院

在满山遍野铺金的时节,我回到大同江畔的老宅。泥夯的四合院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皱纹和裂缝爬满全身,弥漫着一股岁暮沉沉的气息。打开锈迹斑斑的虎头锁,映入眼帘中的庭院杂草丛生,花木盆景枝枯蔓萎,叶子掉得像秃子的万寿树已显龙钟老态,憔悴得只剩下干枯的枝梢,黄褐色的叶子孤零零地挂在枯黑的枝丫上,残枝败叶懒散地飘洒在地上。此时此景,却与文森《九日》:“三载重阳菊,开时不在家;何期今日酒,忽对故园花;野旷云连树,天寒雁聚沙;登临无限意,何处望京华”的意境重叠,令人心情顿时惆怅起来。

跨过已经磨掉棱角但很滑亮的石头门槛,穿过裂痕丛生的晒场,踏着窸窣作响的落叶,迈进前院,用力推开“吱吱”作响厚重陈旧的木门,一股霉变、夹杂着各种味道的气息扑鼻而来……客厅墙角处蛛网横挂,几只蜘蛛正在张开大臂,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到来。桌子和椅子摆放得整齐有序,但已布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梅兰竹菊的挂图和诗词书法条幅已经发黄,仍端正地挂在墙上,电视柜上的老式留声机、收音机和一叠上世纪80年代流行的唱片以及一些线装书籍摆放得端端正正,这些就是父亲一生的爱好和追求,也是父亲居住在乡间的一种与众不同的情怀。

后院天井苔藓爬地,绿茸茸的一片;水缸满满却清澈见底,孑孓虫在里面悠然地游荡着。屋顶上的桁条木不时传来钻木虫“吱咯吱咯”的声音,偶有木粉零星飘下,掉到我的头发和身上;被老鼠当作舞台的瓦顶漏出一丝丝光线,漏光正下方的地板有着几圈黄黑相杂的痕迹,那是漏雨的印记。书房中几个高大的木书架已经破旧,部分图书开始脱落,有的掉在地下,有的已经发黄,有的孤零零地躲在书柜里,似乎期盼着主人的归来,继续翻开那一段段尘封的历史。


1976年,县政府在大同江下游开工建设燕滩电站,拦水坝把原来的水位抬高不少,我的出生地——现来屯已被淹没,全屯成为搬迁户,有的搬到丹竹镇,我们和有的人家搬到隔壁一个叫门岭的小山包。工程建设指挥部对搬迁进行统一规划和平整土地,并进行适当补贴,但由各户自行建设。四弟那时还没出生,父母加上我们兄弟仨共五口人,每个人口补助100元,不足部分由搬迁户解决。实际上,我们所得的补助款远远不能满足建房的开支,父亲的法子很多,通过各种途径筹够了建房款。资金落实后,就开始谋划开工前的准备工作,备料是关键。母亲带着我和哥哥上山砍伐直径约10公分的小树木作为墙筋,墙筋木要经过自然风干,放在泥墙里才有牵拉力,作用相当于钢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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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放学后,我们的任务就是翻土、浇水、润土,目的是增加泥土的湿度和黏度,水不能太多,土不能太湿,太湿的泥土夯不了墙,这项工作要提前做好准备。运土是一项劳动强度大的工作,墙高在2米以下时,可由几个人手手相递就可以将泥土倒进墙桶内;超过该高度时,人够不上这个高度,必须挑着泥土,沿着简易的有点颤动的木梯往上走,将泥土挑上去然后倒进墙桶内;到达更高处时,颤动的木梯,高高的墙身体,胆小的根本不敢往上走,感到岌岌可危。夯土和掌墙是个技术活,人们把土倒进墙桶后,夯土的人拿着木杵进行舂土夯实,泥土要一层一层地夯;在约一米宽的墙桶内只能容许两个人在墙桶内一前一后地干活,显然不是那么轻松自如。干湿适度的泥土,夯起来的速度会快一些,夯了一周后需要停下来,让墙体风干一下,以巩固墙体;之后接着继续开工,两个月左右,夯土工作基本完成。农村盖房子一般是在秋收之后,庄稼收割完后的农闲时节,秋高气爽利于墙体的快速风干。接着开始安装桁条、钉木格、盖瓦、压脊、结檐,一栋新房就大功告成。厨房灶门动工的日子和朝向也必须讲究,万事俱备后,挑个黄道吉日搬进新居,亲朋戚友过来热闹一番,大家开怀畅饮,人生的一件大事总算了结。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是父亲每年春节期间雷打不动的工作计划。一年要做几件大事,怎样确保实现,收支如何计划,我们一家人集中在一起讨论研究,而此时的村村户户正在忙于探亲访友和玩牌找乐。父亲根据家庭的收入实行“量入为出”的“财政政策”,母亲和大哥在生产队出工的工分收入、养猪养鸡的收入、农产品收入和其他收入等等,构成我们一家全年的总收入。收入来源一旦确定,开支就按“财政预算”执行。

装修房子是当年的最大一笔开支。对房子的外墙进行批灰刷白工作全部由我们自己完成,发酵石灰、淘沙、筛沙、填腻子、打底、抹灰、刷白等整个流水线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填腻、打底、抹灰很有讲究,先对凹凸不平的墙体进行修补、填腻子,底不平就会对抹灰顺畅度有影响,需一个月左右,一栋雪白的房子就出现在我们村子中,成为当时村子里第一栋装修的房子,也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线。

接下来的工作是砌围墙建庭院。我们自己动手松土、搅拌、打砖、晾干、搬运,然后请师傅来砌砖,我们打下手,配合着师傅的工作,围墙很快就砌好。接着准备石灰和砂石建晒场,于是,房子、晒场、围墙构成了一个别致的四合院。父亲在院子内种上桂花、玉兰、牡丹、杜鹃、兰花、铁树、柏枝、玉桂、佛肚竹以及花草竹木等,在院子外的空地种上杨桃、黄皮、柑橘、龙眼和一些瓜果豆类,一年四季花开花落,满园瓜果飘香,恰如“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意境,父亲美其名为“小春院”。这在当时的农村却招来了许多的不解和嘲笑,他们说父亲有点傻!人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闲暇玩这些花草文章?父亲却一笑了之:道不同不相为谋也! 

庭院建好后,父亲要求我们兄弟每人在院子里的灰砂地板上填一首代表自己意愿或志向的诗联,并用碎碗片镶嵌在上面。父亲在庭院的正中位置以“长治久安”为对头,上下两联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并以“小春院好”写了一首藏头诗:“小舍无华堪避风,春来着意暖融融,院中四季耕读美,好景长存日日红”。既写景抒情,又道出我们的追求和志趣,抒发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我们兄弟依次“赋诗”:“户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 “雨过琴书润,风送翰墨香”“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附近经常过来串门的志同道合者无不颔首称赞:真有书香门第之意!父亲称之“谈笑有鸿儒”。

有付出总有回报,父亲始终是这样认为。自从父亲亲手栽种的铁树连续十年开花不断之后,我们的生活从此充满阳光,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父亲常常说,铁树开花,富贵归家。树冠如盖的玉兰树似乎为了报答主人当年施肥滴水之恩,竟长成一把大伞一般,自然而然地伸展到院子的大门口,为我们的进进出出遮阳挡雨,父亲戏曰:龙伞遮太子。


“一日之计在于晨”,父亲的工作就是从每一天的早晨开始。天一亮,父亲就拿起扫帚从客厅门口一直往屋子里面扫地,然后再把其他屋子的垃圾一起往厅屋的角落集中,他自然自语地说,财不外赶,富贵归家。扫完室内后,继续打扫屋子外围,几十年如一日,天天如此。当时我们的房子是最干净整洁,按照现在推行的“城乡清洁工程”要求,我们绝对是“标兵”,因此,外村人只要经过门口就知道这就是我们的家。

晚饭时,我们有时谈一天的收获,谈工作得失,有时候讲一些名人典故和励志故事。“凿壁偷光”“悬梁刺股”“囊萤映雪”“刻舟求剑”“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等成语故事就在那时起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项庄舞剑”“楚河汉界”“三顾茅庐”“陆绩怀橘”等故事至今还历历在目。吃饭时必须“约法五章”:人没到齐时不能动筷,因为“先吃”是不礼貌的;盛饭时不能只盛一勺,因为那是敬“神灵”的,必须复勺;夹菜只能夹自己面前的,不能越界,同时别人在夹菜也不能越过别人的手和筷子,因为那是“贪吃”的表现;吃饭时不能大声地嚼,发出声音,食毕也不能敲击碗碟,因为那是“无家教”的表现;饭后要有礼貌地说声 “请大家慢慢吃”,要等大家吃完饭后才能收拾碗筷。

父亲教育我们要好好读书,诚实做人,并以李苦禅的名句“鸟欲高飞先振翅,人求上进先读书”来勉励我们要读好书,不要等到“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那已是后悔莫及。勉励我们要有所作为,志存高远,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之人,要我们兄弟在工农商学兵领域里有所作为。

在农村生活的人比较迷信,一般人称呼父母时,不叫“爸爸妈妈”,而叫“亚爷亚娘”“亚哥亚嫂”或“亚叔亚婶”,孩子的乳名根据五行的缺失互补而叫“亚金”“亚水”“亚火”“木养”“妹土”等。而我们直称父母为爸爸妈妈,我们兄弟没有乳名,在当时的我们也成了“另类”,这种叫法在当时封闭的农村既时尚又令许多人感到惊讶和不解。还有许多令他们不理解的是,我们不能在节假日或农闲时节和他们打天九或玩陀螺或打扑克,父亲则要求我们不是读书看报,就是去自留地侍弄我们种植的佛手、生地等经济作物。


新中国成立后,每个行政村都有一个卫生所,有赤脚医生若干名,由于工资没有保障,赤脚医生都回家里搞自主经营,卫生所人去所空,防疫工作停滞不前,群众意见很大,卫生主管部门压力很大。上世纪80年代中期,卫生院领导找到了久病成良医的父亲,请他出面负责村卫生所工作,主要做好全村的防疫工作,其他经营由父亲自行支配。饱受疾病困扰的父亲深知群众缺医少药的疾苦,二话不说立即开展工作。面对几千人的防疫工作,父亲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招贤纳士才有出路,父亲立即着手招聘医生。老中医谭宪书、戴侠湖和卫校毕业生李德、覃庆松很快加入了父亲的团队,卫生所的业务工作迅速开展起来,方便了群众看病,防疫工作走在全镇前列,父亲的身体也得到疗理,家庭收入有所改善,卫生所很快就成为全镇14个村经营效益和卫生防疫最好的单位。父亲说这叫一举几得。

哥哥结婚后,父母为了让新婚的嫂子掌握一门技术,送她去学习裁缝,之后又送去县卫校学医。当时村里有的人说,送一个刚过门的媳妇去学这学那,我们村里可没有先例,颇有妒忌和不解之意。嫂子卫校毕业回来,父亲就将卫生所交给嫂子打理,自己到县城去批发挂历和图书回来,自己开了一间书店,乡贤以“妙客书店”赋诗一首:“妙计安邦国,客情似海深,书中有金玉,店里细寻根”。挂历出售,图书出租,当时有的人取笑父亲做的是亏本生意,连人都吃不饱,还搞什么精神食粮?父亲神秘地对我们说,出售挂历我们赚点小钱,补贴家用,出租图书我们既赚小钱又丰富我们的精神世界,这叫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父亲常常教育我们要努力读书,好好做人。事实证明,我们的每一步成长都与读书有关,与父亲的教育密不可分。父亲说:读书可以明志晓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名真正的男子汉,没见他流过泪,叫过苦。生活之苦,没有流过泪;病患之疼,没有流过泪;遭诬之痛,没有流过泪。唯一一次是在1997年2月2日,那一天苍天垂泪,万物含悲,慈母不幸罹难。当我驾车疾驰赶到家里,泪流满面地扑向母亲的那一瞬间,父亲死死地拉住我,紧紧地抱住我,而他却早已忍不住号啕大哭,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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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春节后,父亲身体已明显不如从前。6月,父亲住进了自治区人民医院,手术后身体有所好转。12月下旬,父亲再次住进贵港市人民医院。由于工作忙,我雇请了一个护工照顾父亲,每晚我们轮流送饭。出院后,父亲在我和四弟家疗养,享受儿媳的赡养之福。

2009年1月上旬,父亲吵着要回家过年,于是我买了冬虫夏草送父亲回老家去,那一段时间,父亲忙着写家史和回忆录。在国庆节那天我搬进了自己人生的第三套新房,父亲和我们一起共庆新居之喜,其乐融融。而此时的父亲气色已大不如前,爬楼梯总是气喘吁吁,走走停停,歇歇息息,此时的父亲正被病魔折磨着,吞噬着……有时候所服之药居然没有发挥作用,疼痛难忍的时候,父亲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父亲在我的新家住了两个星期,说要回老家去,要回去看看那惬意的小春院,要给那些花花草草浇水、除草施肥,并叫我在医院开了一些中药带回去自行服用,我办妥父亲交办的事情后就开车送他回老家。接下来的每个周末我都回去看望父亲,下旬,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哥哥打电话来说,父亲已经迷糊不清了,已把父亲送去老家附近的医院……每天晚上,我们兄弟都不断地通话,时刻关注着父亲的病情。

10月31日,又是一个周末,我上午照常驱车回老家。在途中接到嫂子的电话,说父亲已经不行了,已把父亲从医院送回老屋,送回到他一生钟爱的小春院。我忍泪驱车前行,那一刻我感到天已坍塌了!如诗如梦的小春院不再是我的诗和远方,不再是我的梦中家园,不再是我那悠悠的乡愁。那一刻我觉得回家的路竟是那么遥远,归途竟是那么崎岖坎坷;回家的路竟是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