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风度出心底
作者简介:张逸良,从事编辑工作,曾在《人民日报》《新民晚报》等媒体刊文数百篇,著作有《另一种表达——西方图像中的中国记忆》,编有《知味——北京晚报“知味”年度文章精选》《浮生一日》。
从泰康路的田子坊搬到现在建国西路的工作室时,王劼音特意带上了那块签有访客姓名的木板,又在木板旁安了一块玻璃板,每个到访工作室的来客,都会用马克笔在上面签名,几年下来,积攒了二三百人。不过仔细打量这间工作室,很难觉出王劼音有在这里会客的打算——天花板和地板维持着最原始的模样,没一件像模像样的陈设,四处堆着画儿,还有创作用的颜料和工具。在这里,可以感受到时间悄然流逝的肌理,也能读懂一个人无欲至简的生活。工作室就像是王劼音的另一个家,只要没有其他安排,他都会来画一会儿画儿,时间或长或短,权作日常——习以为常。
王劼音笑称自己是“地方粮票”,深居沪上一隅,与窗外的斑斓川流径自隔绝,只安心过他的日子,画他的画儿,玩儿他的“游戏”。他从没奢求把这张“地方粮票”变成“全国通用粮票”,不事迎合,不做假设,想到哪儿就做到哪儿;他也没奢求别人走进他的世界,游戏的目的是让自己获得快乐,而非有多少人参与,都玩儿了些什么。
“自然”
从王劼音艺术创作的履历中,观者似乎很容易看到他从版画到油画再到水墨的转变经过,个案视角的学术研究也着力以此作为突破口。有太多人问过王劼音出现这种转变的动因是什么,究竟是怎样的机缘,让他抛掉成见与“包袱”,去尝试全新的表达。对王劼音来说,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易,甚至比画画还难,是“抽象中的抽象”,所以他总会说“就是很自然的”。王劼音的“自然”,成了不少人心中的“不自然”,毕竟人们习惯于得到一个有形的答案,可艺术本无标准,“自然”不失为一种准确的描述。
作品之一
王劼音的“自然”中,有极强的个性所使,他不愿重复,正像他自己所说:“如同一个人去九寨沟,去一次两次,他会觉得九寨沟很漂亮,很有意思。但要是天天都去的话,再美丽的风景也会变得稀松平常,终有一天会受不了。这跟画画儿一样,重复的表达,其实是很‘难受’的,所以我要‘图个开心’。”
个性之外,这里面也有厚重的时代烙印。从“版画——油画——水墨”这条主线展开,会发现王劼音的创作还涉及宣传画、插画、连环画、水彩画等领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上海火柴厂做“工人画家”,“文革”结束后给上海的多家出版社创作插图,为《连环画报》《富春江画报》等杂志绘制连环画,上世纪80年代末远渡重洋,同时在维也纳造型艺术学院和维也纳国立应用艺术大学进修,而后又在上海大学、新加坡南洋艺术学院任教、讲学……于浙江美术学院附中及上海市美术专科学校接受过长达九年系统性美术训练的王劼音,在时代与机遇的巧妙化合中被赋予了“杂家”特质,在向西方看齐的潮流中认清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在探求艺术创作共性的过程中学会了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问题”。如此看来,当下的“自然”,也要归因于他过往经历中的那些“不自然”。
当然,“自然”决定了王劼音不会主动踏入“主流”,成为在聚光灯下闪耀的主流人物;摩登上海的都市特质,更让追求新鲜、超逸、散淡成为意识里的自觉。他并无所求,且图一时之快,放笔画去;我行我素,于各种表达形式的“边缘”自在游弋,走自己的路。
“偶然”
王劼音享受“偶然”,他的好多作品都是偶然间创作出来的,没有约束与假定,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不拘泥于技法与材料,让一些看似与艺术毫无关联的物品衍生出新的含义,也为创作本身赋予了游戏般的不可预料与意外之喜。
不妨以2018年王劼音一组特殊的创作为例。之所以说“特殊”,是因为这组作品是画在废旧瓦楞纸板上的,上面甚至还留着透气用的圆孔,王劼音在其中一块纸板上特地抠出一个长方形,将印有不可倒置方向箭头的纸板嵌入其中,之后再在纸板上画画儿。不仅是纸板,破旧的衬衫和牛仔裤,也成为他创作的“载体”。在技法上,他更是“不按套路出牌”:油画布上留下版画创作时常用的拓、刻、划的痕迹,丙烯和油彩竟描绘出水墨画般清冷、幽寂的意象,水墨画中大量使用油画技法和西画表达……不仅如此,王劼音还喜欢用别人画坏了的“废画”来进行二次创作,为之赋予新的气息。有时他干脆把画了一半的画布铺在地上,让它接受生活的磨损以及时间的侵蚀,好友来访时一不小心没准儿会踩在上面,旁人吓得够呛,王劼音却笑得开心:“你踩出来的效果,会成为我画下去的动力。”
出乎意料的“偶然”,促使王劼音进行相对应的处理,将其变成世间万物。这不仅是“化腐朽为神奇”,仔细想,其中还有游戏时向前看的山重水复与回头看的酣畅淋漓。
这样的“偶然”,开启于35年前。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让初到维也纳的王劼音感觉无所适从,尽管一直渴望自由,可真当拥有自由,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学校的无为而治和不言之教,更强迫他去独立思考,虽栖身于十平方米的小屋,心却要面向整个世界。他发现有同学把废弃的木头、沙丁鱼罐头挂在自己的小屋里,还在上面涂涂抹抹,做些新奇的尝试,这些与日常生活关联紧密的物件因此呈现出与之前大相径庭的属性。“作品本身没有对错,而内心的选择是有对错的”——这个发现对王劼音日后的创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毕竟在打破惯性的同时,会孕育许多未知的可能。
“原点”
“圆点”或许是王劼音作品中最鲜明的标志,看到那些密集的圆点,人们或许才会将其与王劼音联系起来。与太多艺术家不同,王劼音的创作中一直没有特别突出的意象,使其具有鲜明的辨识度,无论山山水水还是花花草草,只“貌离神合”般隐约、隐晦,但也得益于此,他没有像旁人那样囿于“辨识度”的窠臼,早早为艺术生命按下了停止键。
谈及“圆点”的出现,也称得上“偶然”。王劼音有个习惯,画画儿时如果发现感觉不对,或者效果不好,就暂且放下,把决定权交给时间。再看时,有些画变得有意思了,那就继续画,有些画就此终结,成为“废画”。面对废画,他开始尝试用墨点点掉画面中的瑕疵,因墨点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圆的有不圆的,完全是自然状态下的演变,遮盖后的画面反倒变得鲜活起来。经由这个“偶然”的发现,王劼音开始在创作中大量使用圆点,甚至以圆点为基础来重构图像;不仅是水墨画,油画中也出现了类似的表达,画面的层次得以丰富,更建构出一种穿越时空之感。
由点及面,王劼音对线的使用也进入到一个更高的层面,线条在多维空间中重叠、组合,再通过拼贴,使其成为一个趋向整体的全新表达。
这些圆点,何尝不是王劼音创作的“原点”?提起自己与圆点打交道的经历,他反复强调“点很神奇”“点很有意思”。与一个个手工打出来的圆点“相遇”,开启了他表达的新世界,“当然,如果没有遇到,我也很开心。或许会苦一点,但是探索的乐趣依旧存在”。
作品之二
作品之三
“追求”
王劼音不大喜欢讨论学术话题,也不大在意学界给予他怎样的定位,给他贴上怎样的标签,“那都是研究者的事”。相较于这些容易被牵涉的外在,他更关注自己是否还有前行的动力:“‘赢自己’才最好玩儿。我不能没有追求,不能缺少‘野心’,必须明白自己需要实现什么,唯有如此,才能找到存在的价值。”
相较于同龄人,王劼音是超前的,他的一些同事和朋友对当代艺术很反感,喜欢生活在自己习惯的那方天地,而王劼音的一只眼睛是盯着紧随时代的潮流艺术的,由此发现了自身的局限和知识的盲区,“往往人的思维十分局限,会形成某种固定的看法难以改变”。相较于年轻一代,王劼音又多了几分经世的沉稳,无论是选择的艺术道路,还是所处的时代,都为他的创作奠定了向外发散的根基,身所能及,唯有静待其自然流露。
无论超前还是沉稳,都是王劼音面对自己做出的正确选择;正如他名字中的那个“劼”字,有勤勉、有谦谨,更有坚定。他心里住着一只飞鸟,来去自由,能高能低,可聚可散,水自流,云自在。
附记:风度与心音
离开王劼音的工作室之前,王老师要我在玻璃板上签名,当时未曾注意,如今满是好奇:我究竟是第几位访客?或许有不少初次登门的访客和我一样,带着一些疑问到来,揣着不少疑问离开,在未来的某一日,那些疑问才会迎刃而解。很庆幸,通过交谈而非访谈,让我逐渐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2016年,王劼音在上海做了一场展览,名为“云间风度”。在我看来,“云间风度”这四个字既是展览名,也是王劼音本人的写照。泰然处世、悠然入世、淡然观世,面对世界,王劼音只是蜻蜓点水般浅浅掠过,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云般飘逸、洒脱。也正因为身处“云间”,他才能屏蔽四下的嘈杂,一门心思做自己,纵然年过八旬,仍思如泉涌。
当然,画里的王劼音与生活里的王劼音多少还是有不同的,从画里会读到他“老顽童”式的率真与炽烈。那些肆意的色彩与笔触,引领视线从云间转向人间,继而感受到搏动的心音——挥洒而不可移易,流泻而不可抵挡,交融而不可揆度。这也是王劼音,是人间的王劼音。
这段时间,我总琢磨着为这心音寻个恰切的形容词,思来想去,“劼”不就是最好的选择?有动有静,亦柔亦刚,更重要的,这个字与王劼音同生共长,且深藏于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