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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里的黄氏大夫第

作者简介:

朱谷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兼秘书长。著有《乡野情歌》《红草莓的梦》《朱谷忠散文选集》《走八闽》《人与山水的约会》等十余部作品集。获《人民日报》副刊“金台”随笔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福建省期刊编辑一等奖。现为福建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



霜降时节,闽北和平古镇的草木没有落黄。泛凉的秋风,倒像一位脚步殷勤的画师,为游人挥洒出一幅幅不断流转的水墨画。走在路上,不时有翩飞的红叶落在身旁,似为偌大的自然调色盘增添几抹耀眼的暖色。

午后,穿过溪环水绕的田园,走进纵横交错的老街巷,两旁恬淡朴实的古民居,间或突出的大户人家,在阳光的照射下接踵而来,晃得我有些眼花缭乱。陪同的老黄是省内有名的金牌导游,他指着这一片地域告诉我:这里,就是养育了古镇历史上百家百业繁华的中心,也是古镇“家文化”的起源地。顿了顿,他又说:特别是以黄峭家族为代表的家文化,保留着中华民族传统“家”的完整形态,其意蕴,引人追思,令人沉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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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黄峭,就是后人尊称的峭公。他自幼沉宏,兼有智略,十八岁考上进士,官至五代后唐工部侍郎。在朝做官时,黄峭最大的抱负就是“复唐”。然而,在天地弥漫着封建王朝腐朽的气息里,复唐无望的黄峭将自己的人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不走居庙堂之高的仕途,转而回到故里,去施展培育士子的青云之志。公元951年农历四月二十二的夜间,已是八十老翁的黄峭,把二十一个儿子召集起来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命令各房仅留长子尽孝送终,其他十八个儿子各赐一匹马与一斗瓜子金,让他们信马登程,各奔异方。他面对子孙,毅然口占《遣子诗》赠别:

信马登程往异方,任寻胜地振纲常,

足离此境非吾境,身在他乡即故乡。

朝暮莫忘亲嘱咐,春秋须荐祖蒸尝。

漫云富贵由天定,三七男儿当自强。

就这样,黄氏峭公的十八房子孙,备好车马,打点行装,携藏谱、诗,告别老父慈母,然后跃马扬鞭,纷纷踏上了充满希望与憧憬的新征途……

一千多年来,黄峭后代广泛散居在全国各地和海外华人世界,黄峭公成为海外华侨华人黄氏、港澳台黄姓宗族以及绝大多数福建、两广、云贵、巴蜀黄氏家族的共同始祖……

边说边走,不觉间,我们来到位于镇区北门的一座黄氏大夫第面前。立定一看,共有三座院落,分别位于主街东西两面,占地面积至少在两千余平方米。细看,街东两座并列相联,坐东朝西,里边的后宅原有花园和戏台。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戏台大部分被拆除了。不过,老黄介绍到这里,声音中倒有几分亢奋。他告诉我:“和平镇民居建戏台,在二十一世纪还只发现这一例,绝无仅有,实属罕见。”接着他指着宅第说,这就是黄峭第三房郑氏第十九世孙黄映璧的宅第,称为黄氏大夫第,始建于清嘉庆十七年(1812年);因家族田多、房多、产业多,当地人俗称“大东家”。该户人家,祖孙三代一门“三大夫”,亦官亦商亦儒,也算是难得。我点点头,心里想,这不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样:在中国,上下五千年来,每一个长盛不衰的家族大都如此。从诗礼簪缨的书香门第,到功名显赫的官宦世家,都将家宅的修筑与传承视作家族荣耀的彰显。黄氏家族自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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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走近主院落,眼前是一座精美的砖石构牌坊式八字门楼,高大开宏,宽敞明亮,砖雕精美,富丽堂皇。可以想见,这门户是宅主迎候“文气、官气、财气”的地方,也是大夫第这座架构中最重要的一环。说到底,就像文章开头一样,头开得好,后面行文就能淋漓顺畅、血脉贯通。此处门楼最引人注目的是大门两边嵌的四幅砖雕主画。近前细看,画面采用粗犷的写意技法,雕刻了梅、竹、松,锦鸡、鹤等物,分别谐喻“松鹤延年”“富贵长留”“竹报平安”“锦绣美满”,其气韵流畅、典雅恬淡,既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又有浓郁的地方特色。深入探究,我发现每一幅既有中原遗风,又有江南灵韵,无不浸透着经得起时间洗炼的文化基因。其画面硕大不失精致,拙朴内藏纤巧,静稳的结构里能看到一种灵动,强健的笔画中分明有几缕柔美……看到这里,你不能不为当时的能工巧匠把至真、至纯的情感融化到砖雕里的高超技艺所折服。他们以质朴、纯粹的心灵,雕镂一物一景,呈现一个个通透、玲珑、光洁的蕴含世间万物的画面。

老黄见我有些入迷,在旁补充说道:“这四幅砖雕,据祖鼻说是烧了三道窑才烧成的。”他口中的这位祖鼻,在地方为官时深得人心,他不仅保护古道,修桥铺路,还体恤农民赋税沉重,减少贫困户纳捐,同时乐善好施,资助孩童上学,无偿救济孤寡老人。嘉靖帝为此向他颁发了嘉奖,誉为“江厦遗义”。而他也一直受先祖黄峭严谨求实学风的影响,饱读诗书,持之以恒,怀康国济民之志,秉忠孝节义之风。至于大门的砖雕,则充分体现主人对生活无限的向往和美好的心愿。

跨过门槛,进天井前,有一扇屏风阻断了我的视线。这便是俗称的中门,主要是起遮挡作用。老黄说,为了避免街上行人一览无遗,这扇门平时是不开的,只有迎接达官显贵、红白喜事才开启,称为“大开中门迎贵宾”。转过屏风,但见主合院为三进二厅,正厅为一厅三天井,均三开间,南侧有护厝。房子为穿斗式构架,大式作法,木构件小巧细致,瓜柱、月梁、雀替、花窗、隔扇的雕饰精美,栩栩如生。花窗除雕刻了精美的花草外,还雕刻了蝙蝠和鹿。蝙蝠象征“福”,鹿象征“禄”,充分表现了主人祈求福禄的美好心愿。

然而,因为这幢建筑坐东朝西,在没有空调、电扇、冰箱的古代,炎夏如何安度,确是一件叫人颇费思量的难事。这时老黄告诉我,有妙招呢!他手指天井檐角前,只见上边设置了活动的遮挡设施,板面镶嵌的大蚌壳磨成透明片块,轻盈便捷,收放自如,既降温纳凉、祛热消暑,又不影响光线。看到这里,心中不能不佩服主人的智慧。

视线移开,再看这里的天井,采取暗沟排水,水漏设计成铜钱状,且雕凿精细,蕴含“肥水不流外人田”之意。这时,我突然在心中暗想:这宅第、这构件,这里的一切雕饰,甚至当年的一树一木、一花一草,其实都是主人自身心意、思维、情感、审美的蔓延,甚至还有小小的自恋。如今还存在的一切,正静静地站在时光里,你看着它们,它们看着你,就这样互相看着,不在意今秋枝头是否红叶依在,不在意来年春天是否繁花似锦,互不惊扰,互成境界,这也许正是时间给人的力量与温存。

向晚时分,走出黄氏大夫第,一直陪伴我的老黄这才告诉我,他曾经住在这里。一问,原来他正是黄峭公的第三十八代孙。我不禁紧握他的手,连声向他道谢。难怪他的介绍、他的言语都那么自谦、那么收敛、那么简约,连一点沾沾自喜都没有。显然,这是个礼仪被滋养、精神被传承的黄氏大夫第的后裔,他没有刻意宣扬门楣的光耀,却在身心间绵延了耕读传家的精神,让谦虚谨慎成为自己的人生信条。

晚烟袅袅,彩霞依依;相会是缘,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