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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心致志说鄂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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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刘开渠先生为鄂力题字


熟人难写,因为不好把控“火候”——“火候”过了,难免吹吹捧捧;“火候”欠了,又会单摆浮搁,皆非真实的“人像”。所以,我没怎么写过熟人,大部分人都是在初识时写下的,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缘”。

然而奇怪的现象是,等到真和一个人变得熟络,往往会“述而不作”;待多年后再看笔下那个一面之缘的“他”,反倒觉得比眼前的活人真实。时间、距离不断发酵,让人和事奇妙化合,无理可讲;陌生面孔激发的记忆片面却充实,熟悉的脸倒是越看越陌生,搜肠刮肚得来的记忆散碎到无法拼凑。实话说,“述而不作”的背后是“怕”,熟人间的界限不减反增,话到嘴边,更得掂量。

但鄂力似乎是例外。虽然我与鄂力经常见面,却从未有写他的“企图”,直到这次他在北京办展览,提前一个多月就“先行告知”,我看得出他“心急”,却总斗不过自己的“心魔”——和他从来有话直说,一下笔反倒犹豫起来。

有话直说是有原因的,因为鄂力不爱说话。饭桌上的他除了张罗着“宾主频频举杯”,其余时间就是听别人聊,见缝插针冒几句话,辅以反问式的“是吗”;旁人吞肉吐骨、风卷残云,他气定神闲、偶动匙箸。曲终人散时,他的骨碟仍能照见人影。总归是不能冷场吧,人少时我就“单口相声”,人一多有“话痨”撑场,我便埋头果腹,于众泯然。而鄂力始终是“气氛组”的,毫不显眼,但大家聊开心了,他那标志性的憨憨一笑,让反射弧长的人回过味儿来:“呦,鄂力今天也在啊!”鄂力只有喝大时才爱说话,而且说的是支支吾吾的“车轱辘话”,好几个人最怕晚上接他电话,一接起来就挂不了。

这“不爱说话”好似是天性使然,但在我看来,个中原因也许没这么简单。在我大学毕业到“五色土”编副刊的年纪,鄂力得到了他这辈子最珍贵的“收藏”——一批在北京工作、生活的老作家。经历岁月的苦难起伏,这批刚安定下来的老作家来不及怨念,决心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急忙投身创作与著述。密集的工作终究难以冲淡生活的单调与苦涩,他们习惯约上三五好友“摆龙门阵”,作为“小朋友”的鄂力也时常被叫过去听一听。这些比鄂力大几十岁的人觥筹交错、述往谈今,“小朋友”自然是不敢插话,也插不上话;文人的饭局又是“吃人”重于“吃菜”,“叨陪末座”还得兼职斟酒添茶,哪儿有时间动筷子,也不好意思动筷子……这些在饭桌上“锻炼”出来的素养,至今仍在鄂力的一举一动间流露出来。

时日一长,听“大朋友”聊天,倒成了鄂力的“家常便饭”。面对一个比自己小几十岁的人,还是一个愿意听自己讲故事、讲过去故事的人,这些“大朋友”会将通透与达观的一面示出,不再“设防”,讲些心里话、说些实在话。听这一席话,真的“胜读十年书”,更何况是一席复一席。再加上这位“小朋友”身上有朝气、为人好脾气、办事用力气,最重要的是能喝酒,日渐“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杨宪益先生和他喝二锅头打发闲散时光、吴祖光先生大清早敲窗户让他起床、王蒙先生跑到马路对过叫他接电话……甚至黄宗英还将自家的要事托付给他。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家务事怎能轻易交给外人?但鄂力就是这么让人放心,他不贪、不占、不惦记,黄宗英不止一次说他“好人”。

 我是通过“好人卡”才了解到“好人”这个词变味儿了,细想之下,“好人卡”之前还有“老好人”;当一个人们普遍认定的“共识”开始被曲解,进而形成新的共识,实际上也预示着社会生态变得交杂,但这并没有影响我对鄂力的“好”的认知。在当时那种波动的时代氛围中,与这些“大朋友”保持交往,反倒让鄂力变得纯粹,他比同龄人看得更多、想得更多,也就能更多的看得开、更多的想得开。一生来去,不过如此,何必追求“浮财”?那些沉淀在内心的吉光片羽,才是决定面对人生辗转的“真经”。这“真经”不易取,一般人也没机会,且念歪的是大多数;既然选择守正,也就意味着要坦然接受另一种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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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鄂力在黄苗子先生家中


我是这么认为的,鄂力是一个活在“时代夹缝”中的人。原本他可以沿着大部分同龄人的人生轨迹,专心走世俗定义下指向成功的那条路,然而在人生重要一站这段极其特殊的交往经历,改变了他的成长轨迹,足以影响他一生。他没有炫耀这些经历,也没有用这些经历来增添个人资本,他不做演讲、不当作家、不为人师,仍旧天天提着布兜子到菜场讨价还价,窝在展厅角落看别人夸夸其谈。他自甘平庸,并无妄念,不仅因为他为生计烧过锅炉、卖过白菜,也因为他亲眼见过那些“大朋友”不示常人的另一面。那一面,是家家都逃不过的嘈嘈切切。


黄苗子印

萧乾印



除却浮华的矫饰,人性和人生便不过如此,赤裸又无聊,这些“大朋友”让鄂力多活了好几十年,少走了一堆弯路,但也注定了他要深刻体会到时代割裂带来的那种痛。这种痛在当下,说得“云山雾罩”一点,就是社会发展所带来的两种思维方式的对撞——一面是深耕、继承与沿袭,一面是“元宇宙”“异次元”与“破圈”;要是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他得寂寞着。

近段时间,“大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故去。对年轻人而言,他们都是活在教科书里的闪亮的名字,但对鄂力来说,那可是一个个交往了几十年的长辈,以及背后潜藏的一段段难忘的故事。还记得2018年8月,我和鄂力一起去见方成先生最后一面,仪式进行中途他突发低血糖跑到户外缓口气,嚼着面包喝着可乐,我见他面容憔悴了,眼眶红了,心里正滴泪。他在和那些老人告别,也在和那个满怀真诚与炽烈的时代告别。新冠疫情一来,跨省探望多有不便,养老院也时开时关,一年见上一面都奢侈;不仅是“大朋友”接连故去,连饭局的也凑不够人头了,他只好打开微信群视频通话,搞起“隔空干杯”。

寂寞太久,鄂力病了,总吵吵戒酒又屡戒无果的他最终“因病戒酒”。昔日方成先生在漫画里画的那个肩上扛着大刻刀,腰间挎着好几块章料,背后别着一堆酒瓶的“超重战士”,弄丢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吃饭的家伙什儿。本来他就不爱说话,没酒喝,他更不说话了,每天窝在家里练字、读报——他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把《北京晚报》读到“寻人启事”的人。结果就是这个不说话的人,突然说他要办展览。

哦,鄂力是篆刻家,不过他从没把自己当成“家”,因为他见过真正的“家”是什么样子。他从小就爱篆刻,几十年里刻过无数印章,也有不少“大朋友”为他的篆刻“鼓与呼”。那些印章上的名字,不必赘述,都响亮得很;印章背后的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好长一段时间他都“述而不作”,推说自己“不会写东西”。与其当成艺术作品,不如视作那个远去年代里文化交流与交往的别样见证,毕竟没有几个搞篆刻的人,能在这一方方石头里倾注这么多文化味道与朋友情谊。看这些印章,就仿佛又遇见那一个个飞扬着青春与理想、历百折而不挠的中国文人。

“酒酣胸胆尚开张”,掌灯细思量。纵然说好“不干预”,谈来却游宕。哪怕是传记,一个人的人生也很难说尽,不妨随性住笔,借徐肖冰先生评鄂力篆刻的妙语一用——恳请鄂力“‘刀’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