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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犹忆张苍水

说实在的,中国人的血性,从来没有像明末清初这样一个剧变时期中,表现出来如此的刚烈。中国文人的骨头,也从来没有像在这样一个大势已去,败亡已定,求死求生都不容易的二十年里,表现出来如此的坚强。中国知识分子讲气节,提倡这种绝对属于精神,属于价值观的坚守,也从来没有像在明清改朝换代之际,表现出来如此的张扬。要知道,这种坚守,是以鲜血,头颅,死亡,身家性命为代价,才能经受得住的考验。尽管如此,仍有众多的明末遗民,不弯腰低头,不苟且存身,表现出来如此坚贞的气节。

当这块土地颠覆震荡,当国家、民族面临危机,最先触动的就是这些读书种子,文化精英。李世民给萧瑀的一首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 便可了解在明清易代之际,为什么会有如此众多的爱国文人,表现出忧国忧民的情怀,大义凛然的斗志,宁死不屈的节烈,视死如归的精神。在改朝换代的这段岁月中,仅以文人为例,如张煌言这样的为捍卫自己的价值观,与异族统治者,进行殊死战斗而殉难者,可以开列出来一个很长很长的单子:

刘宗周、史可法、左懋第、夏允彝、侯峒曾、朱大典、黄道周、万元吉、吴易、张家玉、陈子龙、陈邦彦、夏完淳、钱肃乐、黄毓祺、何腾蛟、瞿式耜……或绝食投水自尽,或被俘从容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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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吴伟业的《鹿樵纪闻》、戴名世的《乙酉扬州城守纪略》、陈贞慧《过江七事》,以及《东南纪事》《浙东纪略》等清初著作中,还有很多这样可歌可泣的人物和故事。张煌言,也就是张苍水,只是最后将这段抗清斗争史,画了句号的英雄人物。在中国文学史上,以文名而振者为绝大多数,后世读者,多记住的是他们的作品,而不大说得上他们在世时的行状。但是,同是这部文学史,还有极少数的优秀分子,既以文章名天下,更以人品存青史。张煌言就是这样一个诗人。他的诗,激昂慷慨,忧国忧民,可以用“饮血吞泪,气壮山河”八个字来形容。这也是我们至今犹忆张苍水的缘故,因为自从公元1644年明朝崇祯上吊起,一直到公元1664年,整整二十年,已经是清朝康熙三年,他始终反清,直至最后一刻;始终战斗,直至最后一位。张苍水的名字,对东南半壁的中国人来说,他不死,表示还有人不曾薙发留辫,膺服新朝;他不死,表明大清王朝,还说不上百分之百地入主中原,一统宇内;他不死,意味着朱明王朝的最后一口气,还没有咽绝,还具有某种生命迹象。这种象征意义,着实教北京的最高当局,教杭州的巡抚衙门,大伤脑筋。而对当时苟活于满清铁蹄下的中国人,总算能在满天雾霾中看到一丝光明,一线希望。

直到公元1664年,他殉难于浙江杭州城区中的一个名叫弼教坊的街区,统治中国已经20年的大清王朝,才算得上是完完全全地一统江山。

张煌言(1620-1664),字元箸,号苍水,崇祯十五年举人,浙江鄞县人。其实,他是一位文人,更具体地说,他是一位诗人。他的诗写很出色,人们将他比拟为南宋的文天祥。因为他的作品中洋溢着慷慨豪迈的民族大义,充满了悲愤壮烈的家国情怀。如他在杭州狱壁上所题《放歌》:“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予之浩气兮化为雷霆,予之精魂兮变为日星。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兮,垂节义于千龄。”如他被捕之后的《甲辰七月被执进定海关》:“何事孤臣竟息机?鲁戈不复挽斜晖。到来晚节同松柏,此去清风笑翠微。双鬓难容五岳住,一帆仍向十州归。叠山返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如他拘至杭州的《入武林》:“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又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他口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在这些诗篇中,所透露出来他意志之不屈,勇气之无畏,斗志之坚定,信念之忠贞,总结起来,就是气节这两个大字。

后人谈到张煌言时,首先谈到的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的征战,他的流亡,他的失败,他的就义。中国历史上发生过多次改朝换代,但从来比不上明末清初的数十年间,抗争之不断,声势之壮大,虽然最后都被清廷镇压了,但那些抗清英雄,宁死之不屈,杀身之成仁,令后世人为之感动,为之钦佩。人们至今犹忆张苍水,因为他是一个完整的中国人,因为他在国破家亡时刻所选择的站着活,立着生的气节。

人是需要一点气节的,你可以怯懦,不可以叛变;你可能沉默,不可以出卖;你可以逃避,不可以无耻;你可以低头,不可以成为一个精神上的矮子,尤其不可以为已是侏儒而津津自得。特别当这个国家,这个民族,面临存亡危机的那一刻,你可以苟且图生,不可以为虎作伥。张苍水之所以难以忘怀,就是因为他在生死关头,表现出一份难得的壮烈,就是因为与之对比的,明、清之际那些学问比他大的,名气比他响的,资历比他老的,科第比他早的同行,离战火很远,离刀枪很远,离死亡更远,离地狱更远,膝盖就先软了,脊梁就先软了,扑通一声趴下成一摊泥了。当清军南下,将过扬子江时,南京城里那些投降派的丑态,正如唐人刘禹锡《西塞山怀古》里所写“一片降幡出石头”那样,令人气殪。

当摄政王多尔衮之弟,豫亲王多铎率部进入金陵城时,那时的文化大佬,如钱谦益等人,那时的文学大腕,如阮圆海之流,立刻就变节了,附敌了,更来不及地跳出来,如跳梁小丑地手舞足蹈,那就更让人齿冷了。所以,四百年前的钱谦益,联合一个叫王铎的三流作家,拟一纸《降清文》,赶快跑到南京下关码头向多铎呈递上去,也就不必惊讶。这种非要为强虏张目,非要认外贼为父的劣根性,都是古今一些投机倒把,抓尖卖快,没有节操,不知羞耻的精英分子,认为时机已到,便不甘寂寞,便粉墨登场,便抹白自己的鼻子作小丑,借此大捞一把的卖身行径,你有什么办法?

这篇《降清文》,提倡投降有理,鼓吹活命第一,称得上是中国文学史上,由第一流文人撰写出来的第一等无耻文章。“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钱谦益,江左三大家之一,他的诗文,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这篇令人作呕的《降清文》,让我看到他灵魂中肮脏的一面。同样,时下那些鼻子高不起来的洋奴走狗,既无钱牧斋的名气,更无绛云楼的才识,说白了,拾老外之牙慧,唬中国之百姓,就掩不住鲁迅先生所描写的那个“假洋鬼子”的德行了。

张苍水之举事,一是他的爱国精神,一是他的民族大义,既是偶然,也是必然。这也是他只有抗清,而不降清的一道好走,也是他和钱谦益之流的根本分歧所在。然而,正如佚名著《兵部左侍郎张公传》所称那样:“自丙戌至甲辰,盖十九年矣,煌言死而明亡。”一个人,在历史的河流中,是非常渺小的。若是能够给某个进程,在某个阶段,起到一个句号的作用,也算是一种难得的光荣。张苍水这个名字的标志性意义,就在于他如长夜里在天空一掠而过的流星,使人明白,这暝暗的世界,不会永远这样沉沦下去。

老实讲,这个非常清醒的知识分子,举事之初,就将前因后果看得清清楚楚。第一,明之不可救,因为是从里往外烂朽;第二,南明之不可为,因为压根儿就不成气候。张苍水叹息过自己“鲁阳挥戈”,知其不可救,而救,知其不可为,而为,不过是尽到一份士大夫的大义罢了。这就是说,他知道,这一天早早晚晚总是要来到的,但是,他的伟大,就在于不因知道这个结果而袖手,而作壁上观。十年前,他在答复清廷两江总督的郎廷佐的诱降书中,说得很清楚:大丈夫“所争者天经地义,所图者国恤家仇,所期待者豪杰事功,圣贤学问。故每毡雪自甘,胆薪深厉,而卒以成事”。至于本人,“仆于将略原非所长,只以读书知大义”。但“左袒一呼,甲盾山立,济则赖君灵,不济则全臣节。凭陵风涛,纵横锋镝,今逾一纪矣,岂复以浮词曲说动其心哉”?

明弘光元年(1645),清兵陷南京,他从家乡鄞县,来到府城宁波,一看那些文武官员,或弃城而走,或仓皇遁逃,或打算降清,或策划献城。他奔走联络,振臂高呼,士民集者数万人,会于府城隍庙。拥戴刑部员外郎钱肃乐举义。一腔热血的张苍水,先是随钱肃乐的义军,驰骋宁、绍,转战浙东,后又与张名振的部队,互为声气,共同行动,接着,天台会师,张苍水倡议勤王,集师举义。并奉表到天台请鲁王朱以海北上监国,得到郑成功的盟军支持。

张名振为石浦游击,死后,将武装力量托付给张苍水。由于兵力单薄,加之清兵过钱塘江,不敌强虏的他,遂游击于浙闽沿海,进行抗清活动。南明永历八年(1654),趁敌空虚,首师北伐,入长江,趋瓜洲,捣仪真,抵燕子矶,威震江宁。明永历十三年(1659),又与郑成功分兵两路反攻,他率军深入安徽,不到半个月时间,就连克宁国、歙县。大江南北,相率迎降,共得四府、三州、二十二县,清廷惊骇。黄宗羲在其《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中,有一段精彩文字,极写张煌言之智勇,之胆略。他全盛时,兵不过万,船不满百,但他懂政治,懂大局,懂得联络这些反清力量,一致竭力戮贼。

“明年(即公元1659年,顺治十五年)五月,延平(郑成功)全师入江,公以所部义从数千人并发。至崇明,公谓延平:崇沙,江海门户,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为老营,脱有疏虞,进退自依。不听。将取瓜州,延平以公为前茅。时金、焦间铁索横江,夹岸皆西洋大炮。炮声雷轰,波涛起立,公舟出其间。风定行迟,登柁楼,露香祝曰:成败在此一举。天若祚国,从枕席上过师,否则,以余身为齑粉,亦始愿之所及也。鼓棹前进,飞火夹船而堕,若有阴相助者。明日,延平始至,克其城。议师所向,延平先金陵,公先京口。延平曰:吾顿兵京口,金陵援骑朝发夕至,为之奈何?公曰:吾以偏师水道,薄观音门,金陵将自守不暇,岂能分援他郡?延平然之,即请公往。未至仪真五十里,吏民迎降。六月二十八日,抵观音门,延平已下京口,水师毕至。七月朔,公哨卒七有,掠江浦,取之。五日,公所遣别将以芜湖降书至。延平谓芜城上游门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则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公不足办。七日,至芜湖,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镇池郡以截上流,一军拔和阳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逼新安。传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归。郡则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县则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县、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阳、建平,州则广德、无为、和阳,凡得府四、州三、县二十四。江、楚、鲁、卫豪杰,多诣军门受约束,归许祃牙相应。当是时,公师所过,吏人喜悦,争持牛酒迎劳。父老扶杖炷香、携壶浆以献者,终日不绝,见其衣冠,莫不垂涕。”

一个绝对不是领兵打仗的文人,二十年来,居然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出江入海,攻城掠地,让清廷一筹莫展,硬是抓不住他,终顺治一朝,就是消灭不了这小股武装。而且,深入腹地,袭击要津,如风似影,行踪莫测。“于时海内升平,滇南统绝,八闽澜安,独公风帆浪迹,傲岸于明、台之间”。确如古人所言,“时穷节乃见”,“疾风知劲草”,国破家亡之际,一介书生爆发出来巨大能量,实在让人赞叹。一个文人能打出江南这半壁江山,真是应了“乱世出英雄”这句名言。这个张煌言,做出如此泼胆的天大事业,让已经坐稳江山的大清王朝,倾其全力来对付,来收拾,足足花了二十年工夫,未能得逞,未能敉平,那是何等厉害的角色?

由于郑成功(即延平王)在战略、战术上的一些错误,占据南京后不思进取,致使这次北伐招致惨败。再加上南明政权内部分裂和战略上的失误,几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都遭清军镇压。张苍水最后被迫退守浙东沿海的舟山岛,准备东山再起。1662年4月南明永历帝在昆明被吴三桂所杀,五月,在台湾的抗清民族英雄郑成功病死,次年十一月,鲁王又死于金门。抗清斗争局势每况愈下,浙东一隅只剩张苍水独力支撑。直到清康熙登基三年之后,张苍水还扼守着一个约数平方公里的岛屿,那大概是大明王朝的最后一块土地了。居然用旧朝正朔,居然存故国衣冠,居然与大清王朝为敌到底,这一切,都是这个文人所为,实在是中国文学史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事。

张苍水犹在海上,张苍水犹在抗清,张苍水置重金高官诱降于不顾……在民众口中,有关张苍水的一切传闻,一切消息,不胫而走,尽人皆知。张煌言,或张苍水,这个名字成了清廷重臣的一块心病,成了杭城衙门为之焦头烂额,急得跳脚的大事。抓又抓不住,除又除不掉,诱降不顶屁用,发兵围剿,大海捞针,突袭孤岛,多次扑空。渠首张苍水,成为清廷芒刺在背的隐患。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非军事上的考量,而是脸面上挂不住,下不来,绝对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二十年了,这个张苍水猖狂于东海,嚣张于穷岛,就是捉拿不来,让大清王朝怎么张嘴说天下一统?

鲁王病逝金门,明王朝的最后苗裔也不在世间了,使他失去信心,战斗二十年,为之复辟的“辟”都没了,还有什么还我大明的意义。从这天起,张苍水决定以他自己的方式,结束一生。先是解散部队,后是遁居孤岛,在这大明版图的孑遗之地,作精神上的最后坚守。由于浙江巡抚和水师衙门采取坚壁清野的迁界政策,强迫沿海居民内迁,用以隔断张苍水残部的联系和供给。常年在孤岛之上,口粮储备有限,必须时不时地偷渡大陆采购。一来二去,暴露行踪。《海东逸史》称:“北帅惧终为患,募得其故校,以夜半从山背缘籮逾岭而入,暗中执之。”康熙三年七月二十日,清军接获眼线侦得的线索,水师夤夜出海,围岛偷袭。张煌言及随从人等,猝不及防,悉皆被俘。

大清王朝,终于拿获这个最后的反叛,喜出望外;浙省督抚,终于捕捉到多年不得的对手,如释重负。我估计北京城里的最高当局,很想借此舆论造势一把,看那!明朝最后一个反叛渠首,也落网称降了。于是,先羁押府城宁波,再解送省城杭州,让他频频出镜,招摇过市。这数十天里,对其颇为优容,俨然上宾款待。宗旨只有一条,着力招安,反复劝降。

大义凛然的张苍水,不为所动,慷慨从容,一心求死。

公元1664年10月25日,也就是康熙三年九月初七,清政府见这位抗清志士难以投诚,也就死了心,将他杀害于杭州弼教坊。张苍水临死不跪,先说了一句:“好河山!”再说了一句:“竟落得如此腥膻!”然后,坐而服刑。天忽大雨,万民哭送,为什么?就是说,中国文人也是有能够让人敬服的硬骨头,连苍天也陪着百姓一起落泪。

杭州弼教坊,在宋为官巷,在明为检署,如今已淹没于花花绿绿的闹市之中,成为一个街区。旧衙荡然,遗址难觅,不过,提起这个地名,与之相牵系着的血腥记忆,那是不大容易磨灭的。历史的镜鉴意义,就在于当需要的时候,它会出来见证。所以不管隔多少年,多少代,只要中国人的情怀中,尚存骨气节操,尚知家国大义,弼教坊的图腾意味,便起到酵母作用,永远会令人生出知耻惕厉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