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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艾草香

作者简介:俞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寻找朱三五先生》,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作品多次获奖。现为《中国作家》杂志编辑部主任。


五一刚过,似乎就听见了端午节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的,刚开始的时候是轻微的、舒缓的,渐渐就沉重、急促起来。我记忆中的关于家乡端午的碎片,也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记忆中的家乡端午,总是艳阳高照的。清早,父亲就从我家一块叫“小园”的地里割一把艾草,插在自家大门的门框上。刚割下来的新鲜艾草翠叶婆娑,浓浓的香味从伤口处和枝叶间散发出来。

我家“小园”里野生的艾草是一味神奇的中药。我小时候从来没吃过治疗伤风感冒和咳嗽的药,但凡伤风感冒、咳嗽,母亲就扯一把晒干的艾叶放进热水中让我泡脚,这艾叶也许就是端午那天插在门框上的。脚泡在热水里,还要在盆上搭一条厚厚的毛巾,防止热气很快散失。一会儿,脚就被泡得通红,浑身毛孔张开,趁着汗水盈盈,钻到被子里捂上一觉。有时母亲就给我熬一碗黑黑的艾叶水,苦涩的艾叶水,加点红糖或者干脆不加红糖,硬着头皮喝下去,转天,伤风感冒、咳嗽就差不多好了。

端午节那天,父母还要在小孩子的手腕上系一条红丝线——不是五彩线,也许是我小时候物质资源很贫乏的缘故吧。我是男孩子,不肯系红丝线,觉得和女孩子没了区别。母亲说,五月是恶月,小孩子手上系了红丝线,恶鬼就会躲着走,等第一场雨过后,才可以解下手腕上的红丝线。说来也怪,记忆中的第一场雨往往第二天就下了。现在想来,红丝线和艾草,其实都寄托着父母对于孩子一种平安美好的寓意吧。

至于包粽子,实在打捞不到一丝残存的碎片,端午节那天应该是吃粽子的,粽子应该是糯米和大枣做的,印象也不太深刻。记忆中比较深刻的是在端午节那天吃鸭蛋。鸭蛋一般也是自家腌的,我家兄弟姐妹五人,端午节这天,母亲会格外大方,五个兄弟姐妹每人都能分到一只鸭蛋。鸭蛋被淡青色的壳裹着,煮熟后隐隐飘散着清香,敲碎蛋壳,一不留神,一股黄澄澄的蛋黄油就会流出来,赶紧用嘴去吸,衣襟上没准儿要洒上几滴,但脸上却兴奋得笑开了花。

有过日子精细的人家,到端午节这天,还能吃到在腊月里腌制的腊肉。腊肉挂在自家的墙壁上,过了正月,想吃时就割一点,尤其到犁田插秧的季节,更需要用腊肉来犒劳自己。所以,到了端午节这天,即使再精打细算的人家,墙壁上挂着的腊肉也所剩无几,一般人家会全部取下来,用蒜苗烧着吃,这可是一道大菜。

大菜中,我家乡的山粉圆子也是必不可少的。桐城人把红薯叫“山芋”,把红薯淀粉叫“山粉”。山粉和五花肉加上蒜瓣一起烧,山粉吸收了肉汁后更加香糯可口,五花肉肥而不腻,再加上蒜瓣的清香,那色、那香、那味,不能去想,一想,馋涎都要滴下来了。

我的家乡桐城,讲究一年三节,三节指的是春节、端午节和中秋节;三节时,亲戚之间要互相走动。端午节和中秋节的走动,一般都是在节日之前完成的。中秋节亲戚走动时一般互相送月饼,而端午节亲戚走动时则送一种叫“鸡蛋糕”的点心,金黄色的鸡蛋糕你送给我、我送给你;我家送你的,你会转送给另一家,你家送我的,我也会转送给另一家。一袋“鸡蛋糕”不知绕了多少家。你送我,我送你,一袋“鸡蛋糕”似乎谁家也捞不着,但我家辈分高,总会留下晚辈孝敬我父母的“鸡蛋糕”。端午节这天,我们五个兄弟姐妹每人会从母亲手中分到一个“鸡蛋糕”——那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好吃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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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风味图


我现在已记不清一袋“鸡蛋糕”到底有多少个,大约分完一轮,袋子里总会剩下几个。我也记不清母亲分没分给我父亲,父亲拿到手里吃没吃。我只记得母亲把剩下的“鸡蛋糕”放在碗柜里,于是,厨房的碗柜成了我牵肠挂肚的地方。有好几年的端午节晚上,我还惦记着白天吃过的“鸡蛋糕”,夜里一个人悄悄下床,学着电影中的侦察英雄,不出一点声响地摸到厨房的碗柜边,打开门,偷偷拿走一块“鸡蛋糕”。现在回忆起来,我想心细的母亲早起后一定能发现“鸡蛋糕”少了一个,但她从来没有质问过我们,我也从来没有向母亲坦白过,母亲应该知道是我所为吧。现在有的超市还在出售这种老式的“鸡蛋糕”,有时候我看见了总要买一袋回来,我觉得我买回来的哪儿是“鸡蛋糕”呀,我买回来的是小时候的记忆和母亲对我的爱。可惜的是,这种老式的“鸡蛋糕”无论如何也勾不起我家孩子肚子里的馋虫。

记忆中的家乡端午,也没有赛龙舟的蛛丝马迹。我现在常常觉得奇怪,按常理,我的家乡是鱼米之乡,湖汊纵横,怎么找不到关于赛龙舟的记忆呢?也许是我家离湖边还有两三公里的路程?但我也没听过从湖边传来的赛龙舟时锣鼓喧天的声音?我离开家乡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也许那个时候,我家乡的物质生活还没有现在这样丰富吧。物质生活丰富了,人们的精神追求就多了起来。假如没有疫情,今年的端午节,我家乡湖泊中赛龙舟的锣鼓声,应该震天响了吧。

写到家乡的端午节,一则关于端午的诗话也不由得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给我讲这则诗话的,还是我的一位本家哥哥。我读小学二三年级时,他是我的班主任老师。他讲这则诗话时,也应该是端午节前后。

从前,有个女子嫁给了一个穷秀才,秀才只知道读书,不知道挣钱持家,日子自然越过越穷。话说这秀才的妻子,耳濡目染,也会吟诗作对了。可是光腹有诗书有啥用?明天就是端午节,家里过节的东西一件都没有置办,这个节可怎么过?一时间,她悲上心头,不由得吟诗一首:“自怜薄命嫁穷夫,明日端阳件件无。佳节岂让空度过,聊将江水洗菖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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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清供


穷秀才正要推门而入,一下子听得真真切切,觉得自己枉为六尺男儿,如此亏欠娘子,羞惭不已。“罢,罢……出门弄钱去吧!”钱哪儿是那么好弄的,走在路上茫然无措时,他看见一头走失的牛。秀才也是羞惭过度,进而失去了理智,牵起这头牛,想赶到集市上卖了,怎么也得让他的娘子过一个件件都有的端阳。还没走到集市,他就被牛的主人寻到了,人赃俱获,还告到了县官那里。

县官纳闷,问秀才:“你一个读书人,怎么干这种不知羞耻的事呢?”到了这时候,穷秀才就是不说原委也不行。县官一听,不信,说:“把秀才娘子传来,如果果真能吟诗,就放了你;如果不能吟诗,不仅要革去你秀才的功名,还要刑杖伺候。”

秀才娘子来到县衙,又羞又气,当即吟诗一首:“滔滔江水向东流,难洗今朝满面羞。妾身本来非织女,郎君何必做牵牛。”诗中牵牛织女,一语双关,又应眼前景。

县官听罢,对女子的境况唏嘘不已,起了恻隐之心,不仅当堂释放了秀才,还赠了一些钱粮,勉励一番。

不知怎的,我的脑海中会情不自禁地浮想起这个诗话。后来我发现这个故事还有好几个版本,但不管有几个版本,我只相信,这个故事若是真的,就必定发生在我的故乡安徽桐城。

不是吗?那个穷秀才的窘困急迫、秀才娘子的知耻又达观机敏,还有县官对诗歌的热爱,他们三人都让人感到是那么的可亲、可爱。我的故乡有“让他三尺又何妨”的土壤,有“天下文章出桐城”的盛名,这样的诗话,其他地方的土壤里能滋养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