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之上的静美
作者简介:蒋兴强,四川达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中国作家》《四川文学》《延安文学》《黄河》《人民日报》《文汇报》等近百家刊物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中篇小说集《等到天晴》、散文集《远去的野渡》。
沙漠、胡杨、棉花,三个“符号”就拼出新疆特征,爱读点诗词的人,可联想到“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但未必知晓,那里的白昼比内地多两个小时;或见识过那里的水乡,还有辽阔的草原、富实的粮仓,但未必了解,那里仅一个巴州的面积等于江苏+浙江+福建+江西,一个若羌县的面积相当于河南+北京+上海+天津。于这,建国前的说法是,在新疆要饭,得骑个驴,否则,在这个村要到饭,还没到下个村就饿死了;而时下人则幽默,早晨上了G216就趴在方向盘上睡觉,下午醒来公路才拐弯……
一
从成都双流上了飞机。不久,看万米高空下,仿若有一条美人鱼,瘦瘦长长,泛着白亮亮的光。墨黑的、深绿的、浅绿的鱼翼和皱皱褶褶的裙袂,随流轻摇,一朵朵浪花与白云、蓝天辉映,恍入仙山琼阁。为避让气流,飞机迅速下降,美人鱼又变成了一条巨龙,龙鳞竟闪烁着耀眼的银光。龙须、龙爪、龙翼,卷起一股股急流、一圈圈漩涡,宛如一朵朵放大的棉花在悄然绽放,开得松松散散,飘飘欲飞。不知过了多久,出现了形若月牙、湛蓝如镜的天池,传说是西王母洗浴之地;那两面“玉镜”,一个自然是西王母沐发的东小天池飞龙潭,一个则是她濯足的西小天池龙潭碧月了。遗憾飞机太高,没看到名闻遐迩的顶天三石、白龙峡瀑布、西山寒松、石门一线、镇海神针等景观。一位靠窗的新疆美女见我一个劲地拍照,轻声问,先生是第一次来新疆吧?我这方便,如不介意,我来帮你拍吧。姑娘边选景,边介绍,这就是天山,往西是新疆阿克苏、伊宁,向东到甘肃、青海。你看,天山下没雪的地方,延展开去那一缕缕浅绿色的植被是树木,那绿得深一些的是草地,方方正正、一块挨一块的,便是棉花、玉米、葵花,那一片连一片的金黄,就是小麦了。现在飞机正在哈密上空……
新疆木垒县 摄影/李开杰
一交流,原来她老家在达坂城,工作单位是新疆人民医院。她刚在重庆参加了学术交流,现在是回乌鲁木齐市。在问及医院时,她非常自豪:这些年国家对我们医院倾斜力度大,无论是人才、设备,还是建设、资金投入方面,在全国都是优先的。我们新疆社会秩序也非常好,不管是在乌鲁木齐,还是南边的喀什、和田,北边的阿里泰、塔城,或是东边的哈密、巴州,西边的阿克苏、伊犁,就是你的旅行包敞着,都没人偷你的东西,晚上忘了关门,不会有人干违法的事。噢,飞机到昌吉了,那东一块西一块灰白灰白的地方是沙漠,那绿油油的是棉花之类的农作物,像火柴盒般熙熙攘攘摆了一大片的是工业城市昌吉。
看着下面,明显比南方少了多半绿色植被。我指指大片大片的沙漠问,新疆缺水吧?姑娘微微一笑,只能是相对吧。说缺水,比如:那些沙漠,就是长期缺水被沙化了的;说相对,以天山为主,新疆有一万多条冰川“固体水库”,有卡拉库里湖、喀尔斯湖、天山天池,外流河有额尔齐斯河、奇谱恰普河,还有中国最长的内流河塔里木河和新疆最大的内流河伊犁河等。你看,多半个新疆的植被、城市居民、农业、工业用水,大多靠这天山的冰雪融化下来。山下每天在不停地用水,山上一个冬天,几乎大多时间都在下雪,即便白天没下,晚上也会下,除了冬天下,春夏秋三个季节,也会隔三差五地下,山上的雪水就这样源源不断向山下流。你看那山脚下,葱葱郁郁,一片片植被,一绺绺积雪,离天山越远,绿色就越少,沙漠就越多。
望着神奇、宁静、在这盛夏都积着白雪的“美人鱼”,蓦然发现,那一支支小山脉,竟像是一根根供血的血管,而天山主脉则是支撑这块大地的脊梁,精魂。
倏地一下明白,如果把“美人鱼”比作中华民族的一员,那么,这里的汉族、维吾尔族、回族、蒙古族、藏族等则是她的肋骨,血脉相通,命运相连;而北边的阿尔泰山,就是她的玉带;乌鲁木齐、克拉玛依、昌吉、石河子、伊犁、阿勒泰、塔城、哈密、和田、阿克苏等,便是闪耀在西域这块广袤大地上的一串明珠。
眼见快到乌鲁木齐了,姑娘建议:我们下了飞机,可以去大巴扎、红山公园、新疆大学走走,现在城市规划、环境卫生、公共秩序,都搞得不错,可以到石河子去感受一下某种奉献,到木垒去见识妖娆、富丽,也可到她们达坂城去做客,她们家还有大大(父亲)、阿娜(母亲)和阿卡(哥)、阿恰(姐)。
二
下了飞机,见天色尚早,我们便上了去石河子的大巴。司机是回族老乡,衣着和内地汉族几乎没区别。一口普通话,比云贵川渝陕、鄂赣湘江浙内地人都标准。
去石河子的路平坦、宽阔,除了远处延绵不断的天山,两边很难看到一座高山、一处桥梁,连内地出门就是的山丘、沟壑也没有,只有一眼望不到边或绿油油或黄亮亮的一块块棉花、小麦、玉米地。其间,隔三、四百米远,有一条用水泥板砌得端端正正的水渠和一条供耕地、播种机具进出的小道,通向葱葱郁郁的绿色海洋深处;那些大片大片的农作物,偶尔有三两人一组,戴着草帽,穿着花花绿绿、或白或红的衣服,在悄无声息地锄草、杀虫、理垅,近的看得清男女,远的像一棵草、一只蚂蚁。庄稼的广阔、遥远、浩瀚,人的渺小、弱势,就像一片草场上的一二只绵羊、两三朵小花。可以想象,他们早上出工要骑很久的自行车,才能走进地里,一天就是不停歇,也很难干完一行;莽莽苍苍间,望不到边的绿,远比蚂蚁啃骨头缓慢、渺茫,极像作家写大部头,得有惊人的宁静和毅力。真担心他们被那绿海淹没、被家人遗忘,天黑看不清回家的路,走不出那恣意的辽阔,迷失在漫长的夜里。亦可以想象,他们心底的恬静、怡然和生活的澄净、阳光……
新疆木垒县 摄影/李开杰
去石河子,一路上很难看到一户人家,很难把这块处处充满生命的绿色、溢出自然的滴翠之地,与石子、煤炭、沙漠联系在一起,难以想象它的勃勃生机、苍郁葱茏与农垦、部队有关。这时才明白,这片美丽、辽阔的土地,除给了我们自豪,隐约还昭示着独有的“精神”。
这种精神,果然得到印证!
大巴到了参观地——石河子大学新疆军垦博物馆。走进博物馆,我们终于看到一个过去的、全面的新疆,才知道今天的新疆来之艰难。
据墙上图解和相关资料显示,新疆是多民族聚居地,一直属于中国的领土。早在公元前138年,汉朝派张骞出使西域,先后置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公元前60年,西汉王朝设“西域都护府”,委任郑吉为“西域都护”,驻乌垒城(今轮台县境内),治理西域全境,西域各地首领和官吏均接受印绶,标志着西汉开始在西域行使国家主权;唐朝繁盛,“丝绸之路”延伸到地中海沿岸,进入西域的汉人大量增加,主要集中于伊州(今哈密市)、西州(今吐鲁番盆地)等地,并被唐中央政府设立的州县乡里所编入户;1875年,陕甘总督左宗棠抬棺出征,督办新疆事务,不少湘军入疆定居;后来袁大化任新疆巡抚,带去不少河南人;杨增新任新疆省长时,许多云南人到疆落户;抗战时期,由于新疆不像内地战乱,局势相对稳定,内地(陕甘等地)许多人迁来新疆。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涌现了一批以新疆为家、以建设为业、以奉献为荣的伟大人物和令人震撼的事迹。
新疆赛里木湖 摄影/袁华
1949年,中共中央命令解放军挺进新疆,作为挂帅出征的王震将军写下一首气吞山河的诗歌:
白雪罩祁连,
乌云盖山巅。
草原秋风狂,
凯歌进新疆。
王震将军部下率第二军第五师第十五团徒步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历时18天,行程790多公里,以磅礴气势一举平息叛乱,剿匪成功。为鼓舞百万将士白手起家、建设边疆,为新疆发展和组建生产建设兵团奠定了坚实基础。
1952年2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委员会主席毛泽东签署命令:
“中国人民解放军已胜利完成解放中国大陆的伟大事业。今天,人民解放军,将在已有的胜利基础上,站在国防的最前线,经济建设的最前线。我批准,中国人民解放军X军X师转为中国人民解放军XX师的改编计划……”。
这道命令一出,迅速得到全国人民的响应,部队转编人员、农村支边青年、城市支边知识青年、复转军人、大中专毕业生纷纷支边,内地工厂整体搬迁。1966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人数达到148.5万。有来自北京、天津、上海的,有来自河北、甘肃、陕西、浙江的,“爱我新新疆,建设大粮仓”的口号,响遍大江南北,全国人民支边的热情空前、积极性高涨,八方人才汇聚。没有住房,从地上挖一个坑下去,几根木柱一撑,就是房子(干打垒);耕地没驴马,人拉肩扛;运土无筐,自己编;有麦无面,自己打石磨;没纺织机,自己做;没水泥,制个筛子一过,下面的细土,就替代水泥;需水车,几张木板做叶轮、一截木柱做轴,与内地的一模一样;无课桌、板凳,垒一堵墙就是桌,两条腿站着写;人多房子少,分男铺、女铺,十几个人睡通铺;新婚夫妇,兵团照顾一个小铺,但只能给一夜,真是“一宵千金”……为了吃饭、防沙化,他们修水渠,植树造林;为了发展,他们修电站、建工厂;为了学文化,他们办起了幼儿园、小学、中学……几十年下来,他们有了全国一流的医院,有了“211”、“985”,有了一流科研机构、一流剧院……不知从啥时开始,他们悄无声息,将一车车大米、小麦、高粱、玉米、大豆、棉花和煤炭源源不断地运往全国,解决了千千万万人民吃饭、冷暖问题。渐渐地,全国各地知道新疆大米涨饭、新疆棉花暖和、新疆高粱出酒量大。他们无私地支援国家建设,甚至还出口到国外,帮助外国人民解决生活、生产、建设困难……
对于这种“兵团精神”,著名诗人艾青在《年轻的城》中,是这样描写的:
我到过很多地方,
数这个地方最年轻。
它是这样漂亮,
令人一见倾心。
不是瀚海蜃楼,
不是蓬莱仙境。
它的一草一木,
都是血汗凝成。
你说它是城市,
却有田园风光。
你说它是乡村,
却有许多工厂
……
三
离开石河子,快要进入木垒,渐渐地发现,渠越来越多,地越来越润,房越来越密,天越来越蓝,水稻田和棉花、小麦、玉米地,黄色再不是酱黄,是大片大片的金黄,绿色再不是苍绿,是一块连一块的嫩绿,绿得像要滴水,嫩得风一吹就欲散,静得让人不忍高语……
新疆赛里木湖 摄影/袁华
有画家说,如给半个月时间,他保证在这里画出一幅参展国家级的画作;有年轻作曲家说,如果他能在这里谈一场恋爱、参加几年生产,成为第二个刀郎、王洛宾,也不是没可能;一位仅今年就在数家国家级核心刊物发表作品的作家也激动万分,若在这里拥有一爿木屋、几分自留地,平时种点青菜萝卜,再有碗清茶、一台电脑,最多两年就能写部好小说和几篇像样的散文……
说话间,大巴驶向几个小土峁间的浅沟,在几座青砖红瓦的木楼前停了下来,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说,这里就是“天山脚下,养心圣地”——木垒县英格堡乡菜籽沟村,由著名散文家刘亮程创建、贾平凹先生等题词的木垒书院。
一下车,不知啥时,几位摄影家已从背包里拿出长枪短炮和无人机调试开了。我们刚放下行李,微信群就收到了他们精美的作品。
最先发照片的是摄影家李开杰。李先生年近七旬,他拍的照片,以《大地调色板》为题,发出了一幅幅色彩艳丽、构图流畅、斑斓明晰的边塞田园风光照,其中,最吸人眼球的是在一面黄黄的地平线上,悠然行走着一只孤独的小驴,酷似习惯于寂寞的文艺家,一步一步地行走在清冷而神圣、艰辛的艺术之路上,心无旁骛,没浮躁,无犹豫,不停歇,令人心底生出一泓悲壮,一种隐痛……
群员一见,喝彩不断,“天下竟有这么美的风光?”大家也不要人吆喝了,纷纷上车,要驾驶员开去看看。
到了两座山梁下,一个个跳下车,边拍照边朝山梁走去。一路上,不管认识与否,不论老少穿戴,你给我拍,我给你照,无拘无束。着装亮丽的是旗袍协会几个四、五十岁的女士,她们黑白色、红黄花相映,一会儿纱巾飞舞飘飘欲仙,一会儿背靠在一起摆造型,恨不得把人生最美丽的容颜、最靓的瞬间定格;平时内向少言、文质彬彬的小曹,到了山顶,竟然爆发出“哇哇哇”的高喊声,一蹦老高,足见自然之美与心灵相通相近时,会引发人性本真的力量,当我把“抓拍”到的照片给他看时,他的脸上仍有因突然激动的羞涩与爆发后的舒坦。
回到木垒书院,在无漆的原生态木床上刚坐下,摄影家袁华将几幅作品“咚咚咚”发进微信群:那些图,有一马平川的草地,几张茶几、三两架凉椅,诗意闲恬地斜搁着,似乎是客人刚走,又像是贵宾将临;有蓝天万里,白云朵朵,一抹晚照下,地上醉意朦胧,一湖澈水安安静静;最令人震撼的一幅,是朝霞满天,在两顶若盖如菇的草篷之间,一个女郎婷婷玉立,面向朝霞映流水,似乎等了一夜的郎君未归,又像在想山那边的人儿,是疲惫未醒,还是在急急的路上……
此时才明白,这里的风土人情为何能滋养出毕淑敏、杨牧、刘亮程等一批名家,为何诞生了《达坂城的姑娘》《掀起你的盖头来》《西海情歌》等经久传唱的名曲;才知道,那位达坂城姑娘的邀请,为啥眼里是那样清纯、明澈,不掺一丝俗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