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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离、埇桥和新汴河

作者简介:

冯并,《经济日报》原总编辑,中国作协会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曾任中国企业联合会、中国企业家协会执行副会长,中国经济报刊协会会长。2000年获邹韬奋奖。出版著作有《不落的琴声》《即铭随笔》《中国文艺副刊史》《改版》等。


从淮北到宿州有50公里。乘火车乘汽车都很方便。宿州最早是古宿国地,与徐州的徐国南北相邻,曾经也是东夷徐偃王的势力范围和后来的文化“根据地”。春秋战国时归楚。古宿国人也就在徐淮州之间不断迁移,因此,宿迁与古宿州人有着更多的文化经济联系。宿州也是孔子“七十二贤人”之首闵子骞的故里。从唐代开始,宿州就成为一大州城,其时辖有符离县、临溪县、蕲县和虹县。虹县在清初泗州没入水后成为泗州的新县治,符离和蕲县现在都归入了宿州埇桥区,符离镇离宿州主城区12公里。


东林草堂(白色天空换蓝天).jpg

东林草堂


说起符离镇,不仅其烧鸡南北有名,也因为唐诗人白居易在那里从小到大生活了二十三年,成了他的第二故乡而令其名气飚升。白居易从符离到长安不久,就以一首《赋得古原草送别》,产生了洛阳纸贵的轰动效应,且让前辈诗人顾况一改居长安大不易的态度,为他的诗作站台,很快摆脱了“漂京”的困境,一举高中了进士。这事搁在今天,也是一个大的奇迹。这自然与他在符离集与“符离五子”一道刻苦学诗分不开,甚至那首导致他成名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千古绝唱,也是在宿州符离他居住地打好了腹稿。从《赋得古原草送别》看,他的诗作从一开始就有平舒悠缓意味深远的风格,他最终成为“新乐府”的旗手,是不令人奇怪的。

白居易祖籍太原,生于河南新郑,后迁居陕西渭南。因为中唐时代藩镇割据,其父在担任彭城令时说服徐州刺史拥唐有功,授徐州别驾,但徐州战乱不休,也就将他与他的母亲、兄弟送到了族兄所在的符离,不曾想,符离成为他的人生起点,不仅磨炼他的诗才,还收获了一段陆游式的无果初恋爱情。

他在符离集度过了长长的青少年期,与邻家女陈湘灵发生了青梅竹马的深厚依恋。19岁时就写有一首诗《邻女》,“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还有《昼卧》《夜坐》《暮立》《有感》等等,大胆地描绘湘灵如何聪明美丽能歌善舞和他的爱恋。他在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29岁时考中进士,曾向母亲多次提出与湘灵谈婚论娶的要求,但都被看重门第的母亲拒绝了。他最终随母亲离开了符离集,在即将离开之时,写下《冬至夜怀湘灵》:“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之外,还有早期的乐府诗歌《潜离别》:“不及哭,潜离别;不及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在仕途中,湘灵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晃动,他也有多次机会见到一直未嫁并流落在洛阳的湘灵。有一次,与其妻路遇漂泊在外的湘灵父女,不禁痛哭起来。但这也恰如后来的南宋诗人陆游一样,一道无形的鸿沟始终隔开了陆游和唐婉,也隔开了白居易和湘灵。待到白居易在宦途上一路奔波,杭州刺史任满后再过洛阳,湘灵已经不知所踪。他的不自由与湘灵的不自由,想起来就使他感到心里一阵心痛,于是,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里,写了多次和多首思念湘灵的诗作。在他37岁时就写有6首。有些诗直接以“怀湘灵”和“逢旧”或“寄远”为题,毫无一点掩饰。日后再经宿州,也在《汴河路有感》中写到:“啼襟与愁鬓,此日两成斑”。他的著名的《长恨歌》,虽然写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其实也暗含着他个人爱情生活的感遇。在颇讲含蓄蕴藉的诸多唐诗人中,他实在是很少见到的一位感情直白者,表达个人爱情从不踌躇,这是十分少见的。

少年白居易居住的符离镇离宿州州府很近,宿州曾经有过一座与开封虹桥一样有名的埇桥,也是叠木架构河中没有桥柱长达逾里的大桥。只是在白居易生活的中唐时代里,此桥并没有建起来。埇桥现已不存,从白居易留存的诗稿里,只见他对湘灵的无尽思念,以及与“符离五子”相游的诗,并不见埇桥的多少身影,但至少在晚唐的时代里,这桥已经很有名气。埇的原义,有地貌不平的意思,想必是埇桥飞架在濉水和运河之上,两岸会有高低衔接错落,其气势与平河起势的开封虹桥并不完全相同。

唐宋很多诗人都来过或吟咏了宿州,如张先、司马光、苏轼、苏辙、梅尧臣、杨亿和南宋诗人洪皓和范成大。洪皓与范成大,是他们前后出使金国路过宿州的。梅尧臣在其《送陆子履学士通判宿州》一诗中云:“淮境秋传蟹螯美,郡斋凉爱蚁醅醇”,是羡慕宿州的佳肴。苏轼在宿州度过元宵节,在《宿州上元》中有“此去淮南第一州”的赞美,但对宿州有深厚感情的,要属“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他有关于宿州的很多诗,如《宿州》《宿州道中》《离宿州后寄兄弟》等。《宿州》讲气候,讲人情:“野云不作雪,仲冬气犹蒸”,“昨日饮我者,主人出金觥”。他是亳州人,但在《思淮亭记》中自称“予淮南人也”。他曾经做过泗县主簿和泗州知府,在《宿州道中》云:“眼明初见淮南树,十客相逢九吴语”,“殷勤买酒谢船师,千里劳君聊转橹”。在《离宿州后寄兄弟》一诗中则表达了“幅巾会作淮南叟,白发相收一钓船”的离放心情。


符离晓渡.jpg

符离晓渡


到宿州,是要先看这里的文脉和水脉的。现在的符离是一个具有现代生活场景的大镇,整个埇桥区市场也很繁荣,文化气息也很浓,傍晚时分有广场舞,还有少年儿童的歌舞表演,宿州人爱歌舞,白居易也喜欢歌舞表演,晚年在洛阳家里有很多歌女与舞女,那大约也是来自宿州歌舞之乡的自幼熏陶。

在春秋战国时代,古符离镇曾在关隘地带,是有古城寨的古城残墙的,名之朝槲城。《战国策·秦策三》里有楚“南有符离之塞”的说法,汉称“符离塞”,俗名“黄山头”。符是这里生长的一种似兰的香草,叫符草,离即隔开,但并不是出自兵符离合之义。古符离城还要靠北一些,曾经有官道驿站,称为黄桥驿。但在唐代,符离已经在今地。在白居易居住过的地方曾有过一座白公祠,在东菜园周毓村的高地,后来圮毁,后又建有东林草堂,以示宿州人忘不了这位由他们养大的杰出诗人,但东林草堂也不复存在。

我们从商丘经过永城和淮北,从高速公路进入宿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符离集,符离是个大镇。在寻找白公祠和东林草堂遗址的时候,曾经在集上往返两次。在短短的主街里,至少看到了三条由西向东的平行河流,有的有河流的自然形态,有的一看就是穿越街中的运河。但一下子又分不清哪是濉河,哪是沱河,哪里又是河运合一的运河主流段。符离的交通很方便,铁路、公路和古运河就在镇区里交叉,可谓四通八达。但兴也交通,败也交通,从符离白居易古迹遗留的总体状况来看,上世纪中叶以后陆续建设的铁路、公路和桥梁、水闸犹如蛛网,几乎覆盖了符离镇,这也是我们一下子聚焦不到白居易旧居和白公祠遗迹的环境原因。但一眼看到的一条水泥小径和道边最宽阔的一条河,鬼使神差地吸引了我们。顺着这条紧傍着河岸的小道,右手是一片绿油油的低洼田,后来才知道这里就是“东菜园”。走不了几步,就是一个有着街巷的小村庄,再向前,是一座崭新的大水闸,闸的一边是与小村相连的一线浅丘高地。后来也知道,那里就是白公祠和东林草堂遗址的所在。我们一直走到闸边,向年轻的垂钓者询问,也莫怪年轻的垂钓者无知,这个景区正在规划尚未复建,但路旁的河长负责制公示牌在提醒,眼前的河就是大名鼎鼎的萧濉新河及引河,眼前的闸就是濉河和沱河或者唐河的交汇闸,眼前的这个小村庄就是我们有眼不识的符离村和白居易居住过的符离集旧址核心。

遍寻寻不见,见到在眼前,我蓦地想起村头看到的一溜宣传画,急忙折回去,细细地观看起来。说这组画是符离新八景规划解说,可以,说是对古符离及白居易旧居的解说,更可以,一下子消弭了我们寻而不得其景的燥然。这组画也画得有意思,色彩鲜明,图文并茂,是市委组织部人才中心一位住村干部带领村民绘制的。不仅展示了以白公祠为中心的历史文化景观,如“东林草堂”就在河闸北边的高地上,他们准备在“东林草堂”遗址前种植2000亩紫薇,再现白居易“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的新景象,也展示了濉水和运河给符离带来的历史繁荣,如:“符离晓渡”的附言里,引用清人的一首诗“谁客符离渡,茫茫送客舟”,“两岸人声繁,中流浪影浮”,从秦汉以来,这里就是宿州到徐州的必经之地。这组画还传达了几个重要信息:一是为了改善符离集的生态环境,津浦铁路和206国道正在改道,让符离亮了出来;二是三个没料到,第一个没料到,符离集有一条自唐代开挖从河南夏邑经永城、濉溪流来的二百里唐河(也许就是曹操开凿的睢阳渠基础上形成的),居然有一座保存最完整的“九孔桥”。它全长120米,宽5米,每拱间距3.5米,经得过较大船,设计巧妙,每个拱洞之间都有箭状分水线面,可以校正船头,可以疏导洪水压力。造型很美,两个分水线面上方各有一个“龙头”,总数九个,所以也可以称为“九龙桥”;第二个没料到,是老符离原有砖木结构的小城,有城门,有文庙,那大约是符离为县时的建筑,而且据老人们回忆,半街一色房瓦漆黑的老宅;第三个没料到,是城里有月(越)河有引河,组成了自然河流和人工运河形成的水道组合。这虽然是一组画面,但比规划图鲜活,按照这个画面,一个既有千年古韵味,又有现代环保意识的符离集,将会出现在人们面前。

但这些河流与运河在哪里汇合,在我的推断中,应该是在埇桥所在的地方,因为重要的桥梁都在河流的岔口和结合部上,那里往往也是主要的码头市场。符离集是一座重要的运河城镇,宿州也是通济渠上的一座重要运河城市。在唐宋元明清时期,一直有四个睢阳驿站直通商丘东来和徐州南来的“官道”,均被称为“睢阳古道”,从宿州东行几十公里就是灵璧,古代水路和陆路在宿州交叉,都要经过著名的埇桥。熟悉宿州的同志告诉我,埇桥始建的年代有明确文献记载,是唐宪宗元和四年也即公元806年。那时,白居易已经作古,符离集的九孔桥大约也是同期,因此,在他的诗文里没有得到反映。

古运河从宿州一路东向的轨迹十分清晰。上世纪50年代灵璧修国道时,就发现过宋徽宗元和年代“花石纲”沉河遗址。一般来讲,灵璧石主要出自灵璧东部,在靠近宿州的洼道里集中出现散落的灵璧石,这就同史载的因“花石纲”水路运输引起的船兵哗变,对上了卯。近年来,人们对灵璧灵城镇张氏园亭遗址的考察,也印证了汴堤即通济渠的确切走向。张氏园亭是北宋时代的一个私家园林,神宗二年苏轼从徐州专任湖州,由运河经宿州、灵璧过淮之前,曾在张氏园亭小住,应主人张硕之请写有《张氏园亭记》,印证了灵璧在运河中的地位。但集中在宿州城区的西关大街的运河考古成果,为通济渠运河在古宿州城边流过,提供了更为直接的依据。2007年,考古人员在今天的宿州淮海路西侧发现了南北对称的宋代运河码头,出土了40多枚锚锭和宋船一具。埇桥遗址也在1987年就发现了,在淮海路大小隅口附近偏西,这里是古驿道与运河的交叉点。大小隅口的老地名,也暗示了这里的水陆交汇历史状况。1995年,在埇桥遗址东南还出土过唐代蕲县的县界碑,进一步印证了通济古运河的流向和古宿州的城郊结构。

到宿州和符离集,一改我往常对通济渠的陈旧印象,这里的运河居然完全是活的。宿州运河开始活起来的时间,当在上世纪70年代,即从1966年到1970年,宿州人用了4年时间,就让一条新汴河出现在宿州东边。“新汴河”水从宿州西北的戚岭子,流经宿州市、灵璧县、泗县、泗洪县,在洪泽湖西缘进入了洪泽湖,过往船只既可以转向东南到盱眙、淮安和淮阴,也可以北联宿迁,进入京杭大运河的中运河。因为这条新汴运河流向平行于昔日隋唐运河东北流的旧河道,但又在功能上部分替代了老运河,也就取名为“新汴河”。

由此看来,在隋唐运河的大地理概念里,不仅有西汴和东汴之分,也有北汴和南汴之分。但给我的感悟,不仅仅是这样一种河流地理认知的更新,在宿州的几天里,我想了很多,首先想到前些时候,从盱眙到宿迁路过泗洪青阳镇和半城镇,在匆匆一过中,只知晓泗洪以西还保留着20多华里长的活体通济古渠,还有那里的古徐君墓和古城墙形制是个半圆的大徐城,怎么也不会想到,从宿州延伸而来的“新汴河”,居然与泗洪保留的那段古运河在几十年前就联通了。虽然这条“新汴河”目前还载不动百吨以上较大的船,但毕竟通航已久。接着还想到,在我们已经固化了概念里,隋唐通济渠只是一个无可挽回的历史陈迹,只能当作珍贵的物质文化遗产去保留保护,殊不知,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它的生命不仅可以复苏再生,或者还会出现焕然一新的景象。

宿州人很懂得这个道理,他们在2016年时,就作出了2017年到2030年发展新规划,要成为区域性综合交通枢纽和现代物流中心。其中涉及到水上运输的内容有不少,例如,建设从埇桥渠到灵璧和老汪湖的新的蓄洪区,蓄洪区既可以抗洪涝,其实也是新汴河的一个调节运河水量的大“水柜”。他们还要建设多个湿地保护区,推动沱河、浍河和新汴河航道全面升级,并计划启动东北方向的萧(徐州萧县)濉新运河航道开发,让新汴河与新汴河实现新的联通。他们并没有扯旗放炮地去大讲隋唐运河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但所要作的事,桩桩件件又无疑关系到隋唐大运河新生命周期的继续延展。

在宿州,我也想到了商丘市在1058年和2011年时所作的两次努力。他们也曾开通了从梁园区到虞城、夏邑、永城,再到安徽濉溪,再和宿州固镇县对接宿州的新河道,有些段落设计还是可以通过500吨船的四级河道。这些努力发生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中,但其意义都是不寻常的,我们的国力愈来愈强盛,技术创新也让我们不再去搞效率低下的“人海战术”,如果能够再次借助淮河之水,不断地开拓水源,并在弯取直中充分利用河湖分布的地理结构,也许会出现更令人惊奇的结果,也即商丘以东、以南的运河或者会完全实现正常通航。倘如此,又一条新汴河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新的西汴河,也将出现在世人面前。至少,从商丘到淮北再到宿州的运河可以通畅地流动起来,替代隋唐通济渠一大半的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