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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那些事(连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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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影(3):一个寡居的女人

玉泉悲咽昆明塞,唯有铜犀守荆棘。

青芝岫里狐夜啼,绣漪桥下鱼空泣。

付之一炬的清漪园像一位满目疮痍、披头散发的怨妇,在时光的长河中掩面而泣。掠过昆明湖面的冬日寒风,是它哽咽的哭声;垂落万寿山前的夏季阴雨,是它不尽的泪水。

这里曾是一座多么富丽堂皇的皇家园林!前后历时15年、耗银438万两,乾隆亲下江南实地考察并领衔首席设计师的清漪园,集江南万千灵秀于一身、融中华建筑智慧于一炉,堪称世界园林的经典之作。被焚后除了石碑、石狮、铜牛和砖石建筑的智慧海、宝云阁外,只留下万寿山前的几株枯树和昆明湖畔十一间半残破的长廊。

没有人能体会清漪园心中的苦楚。清宫王府,丝竹依旧、歌舞照常。

终于有一天,历史如同一位蹒跚的老人,来到凄风苦雨的清漪园旧址。站在万寿山前,它凝神静思、良久无言,为开始走下坡路的清王朝留下了一个一洗前耻的机遇:清政府与英法媾和后,天平天国首都天京也于1864年8月被曾国藩的湘军攻陷。由此,大清朝有了一段政治上相对平静的稳定期,可以励精图治、改过自新。

不幸的是,这时候占据大清权力中枢的决策者是一个27岁的守寡女人。

时下,随着国学热兴起,曾国藩被捧上神坛,成了儒家学说的完美圣人。他主张敬以持躬、恕以待人,其修身精要就是勤谦敬恕,在遗嘱中他这样表明心曲:“善莫大于恕”。可就是这样一位宽恕的“仁者”,在攻陷太平天国首都天京后,杀人如麻、血流漂杵。在他写给皇帝的奏折中表功说:“三日之间,毙贼共十余万人,秦淮长河,尸首如麻。此次金陵破城,十余万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为什么太平军不降?因为曾国藩下手太狠。不降,杀;降亦杀。他的幕僚赵烈文在日记中记述了当时惨状:“沿街死尸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被戳以为戏,匍匐道上。妇女四十岁以下者一人俱无,老者负伤或十余刀、数十刀,哀号之声达于四方。”他估计南京屠城,湘军的刀下之鬼至少应该有二三十万。

何以大开杀戒?曾国藩坦言:“使民之畏我远于畏贼”。

这个曾国藩杀“发逆”于疆场,挽大清于既倒,南京屠城后,兵强马壮,东南半壁尽在掌中。为了避免朝廷忌惮,他主动让战场上功勋卓著的兄弟曾国荃回乡赋闲,裁撤了一手创建的湘军,并真诚表明心迹:倚天看海花无数,高山流水心自知,对大清可谓忠贞不二。通过辛丑政变走上权利峰巅的慈禧对他也确实不薄,加封其为太子太保,并赏戴双眼花翎,一时权高位重,如日中天。在其后的政治平静期,曾氏为报知遇之恩,不遗余力的辅佐慈禧,想为日薄西山的大清带来中兴气象,与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并称“同治中兴”四大名臣。但是他心里明镜儿一样,自己可以救大清于一时,却根本无法阻止这辆已经“吱吱”作响的破马车滑向万劫不复。他很赏识赵烈文的才学与胆识,与其交往甚厚、无话不谈。两人一次在营中闲聊,曾国藩问大清还有多长气数?赵烈文或许是亲眼目睹了杀戮的惨烈,看到了清廷的腐败、专制、凶残和守旧,伸出一个手掌,回答了三个字:五十年。曾国藩闻言神色黯然,他从心里不愿意相信赵烈文的预判。1867年,曾国藩被任命为直隶总督,第一次见到了慈禧、同治和恭亲王奕訢,几天之内四次受到慈禧召见,有机会近距离观察清王朝的最高决策层。回到寓所后他与友人拂须而叹:“两宫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皇上冲龄,亦无从测之。时局尽在军机恭邸、文、宝数人,权过人主。恭邸极聪明,而晃荡不能立足。”在说完“甚可忧耳”之后,他终于相信了赵烈文的话。

曾国藩功在大清,对于皇权从无半点觊觎之心。这番话,绝非清流看客的物议高论,实在是对主子哀其不幸的忧患之言。如果他知道,这之后要由“才地平常”的西太后乾纲独断,大清国运皆系于一个偏执女人的喜怒哀乐,不知会作何感想?

那么,这个通过辛酉政变成为清廷最高决策者的慈禧是个什么人呢?

我们知道,努尔哈赤和叶赫部曾是满族不同的分支。叶赫部被努尔哈赤所灭,据说,叶赫部首领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叶赫部的子孙就算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掉建州女真。于是,努尔哈赤规定:后代子孙绝不选叶赫那拉的女子为妃。传言史考无据,但努尔哈赤打下的江山曾经旁落于一个小名叫杏儿的叶赫氏女人,却是不争的事实。

杏儿属镶蓝旗,父亲惠征任过道台。长相端庄、声音甜美的杏儿入宫当年即被赐号“兰贵人”,说明咸丰皇帝对她情有所钟。作为皇家的夏宫,清漪园的硬件、软件丝毫不逊色于紫禁城,但规矩和礼数比城里的皇宫少很多。比如皇上在紫禁城雨露均沾,敬事房会有详细记录,在夏宫就不用敬事房的太监每天跪着请皇上翻牌子了,这也是清朝皇帝热衷修建皇家园林,愿意在紫禁城外处理政事的一个潜在原因。杏儿文化不高却极有心计,她凭借自己的姿色和聪慧,一步步取得咸丰宠幸后,就不再满足于和青年皇帝沉溺于清漪园的花前月下、枕畔窗前;咸丰在勤政殿批阅奏章时,她会铺纸研墨、端茶递水,还会在皇帝累了时候唱上一支小曲。当然,如果皇上允许,她也会就臣子所奏之事发表几句看法。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杏儿的心里播下了痴迷权力的种子。进入大清决策层后,她极注重学习,曾命南书房、上书房师傅编纂《治平宝鉴》,作为两宫太后的教科书;还让帝师翁同龢定期进讲,以熟悉国事处理程序和基本常识。那时候,慈禧还做不到乾纲独断,会受到慈安太后和恭亲王奕訢等皇室贵胄掣肘。同治中兴,是她长达半个世纪专制统治的一次热身,投身权力游戏的一次试水。

同治新政的总设计师实际是恭亲王奕訢。奕訢的文韬武略远胜于四哥咸丰,但是阳错阴差没有能坐上大清龙椅。咸丰在热河行宫死后,他的儿子同治在清朝历代皇帝中最不靠谱。6岁丧父,两宫皇后醉心于政治,缺少管束的同治就像一棵疯长的歪脖树,一切由着性儿来。为文难以成篇,做诗不忍卒读,知识储备严重不足,以致亲政后都看不了奏折。学识、格局、眼界远在咸丰、同治父子之上的奕訢以议政王的身份重用汉臣、推进改革,使同治年间确实出现过中兴苗头:成立总理衙门、设立同文馆、办新式学校、派人出洋、办厂开矿、修建铁路,在技术层面向西方学习。他是洋务运动的实际首领、中国近代外交和工业的奠基者。由于风头太劲,引起慈禧忌惮,而奕訢偏偏又是一个有性格的人。一次,慈禧派太监往娘家送东西,敬事房没有向守门护军传旨,护军不准其出。慈禧得知后大怒,要廷杖值班护军。奕訢反对:“廷杖乃前朝虐政,不可效法。”廷杖确实残忍,强壮者勉强支撑七八十下,体弱者三四十下即可毙命;侥幸未死,也要割去败肉若干,调养医治半年以上。慈禧不快,说你事事和我对着来,你以为你是谁呀?奕訢正色回答:“臣是玄宗第六子!”慈禧恼羞成怒,杏眼圆睁:你信不信我削了你的王爵!奕訢不惧:“你削得了我王爷的封号,可改变不了我是先皇六儿子的身份!”一下把慈禧怼了回去,就此和慈禧产生了芥蒂。宦海沉浮,几遭罢黜,再度复出,奕訢已是须发斑白的花甲老人,报国之心未改,锐气和棱角却已荡然无存了。

说来可笑,同治新政期间,闭关锁国的清朝政府为改变“彼有使来,我无使往”的现状,以洞悉外国之情伪为由,拟向国外派出使团。但当时腐朽的满清政府自视天朝,不屑与“蛮夷之邦”交往,出使国外几乎等同流放,为官者皆退避三舍,清政府最早派出的竟是一个以美国人为首的外交使团。团长朴安晨原系美国驻华公使,1867年卸任回国时,自己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争取到了这个差事。他先回到美国,以清政府代表的身份说:“中国欢迎你们的商人,欢迎你们的传教士。希望你们的传教士把神圣的十字架插到中国的每个山头上和每个山谷中。”他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代表清政府擅权与美国政府签订了有利于美国的条约。第一站圆满收官,朴安晨以中国使节的身份又游走于欧洲诸国,如果不是在俄国病死,还不知道依靠外国人来办中国外交的闹剧何时才会收场。

同治新政本来在日本明治维新之前,可谓是一次十分难得的历史机遇。在国内,处于太平天国和义和团两次重大的社会动荡之间;在国际,处于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两次入侵的时间空档期,民心思治,社会相对稳定。之前的道光、咸丰,之后的光绪、宣统都没有过这样的运气。如果把握好了,励精图治、变法求新,中国的近代史也许会改写。只是,历史的进程中没有“如果”两个字。日本的明治维新坚决放弃“尊王攘夷”的治国哲学,以海外开明之治为范,弃己之短,取彼之长,破陋习,变古格;而中国的顽固派则死守天朝大国虚荣,极力排斥西方先进思想和制度,以致长期陷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泥潭而难以自拔,应对失措,坐失良机,这场由恭亲王主导的改革,最终成了大清灭亡前的一次回光返照。

在这场变革中,有一段插曲值得一提。

同治亲政后办的第一件大事是重修圆明园。这个18岁的小皇帝,虽然缺少治国才能,但是对权力的贪恋一点也不亚于慈禧。他对亲妈什么事都要插一杠子的做法很不满意,就想赶紧修座园子让她去养老。慈禧当然乐观其成,圆明园、清漪园是她的发迹之所,她留恋那里的琪花玉树、松风水月;留恋那里的杏雨梨云、雨条烟叶,如果有这样一处人间仙境能让她愉悦身心,当然是再好不过了。至于那时候是不是完全归政于同治,就要看心情了。她不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女子,英法联军进逼北京时,正在圆明园的咸丰一下懵了圈儿,还是随伺于侧的慈禧说,大敌当前,哭有什么用?赶紧找奕訢商量一下吧,他是一个有办法的人。这说明,慈禧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事到临头有自己处事的原则。

母子俩心里打着各自的算盘,同时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今天的国情和康乾盛世已今非昔比。那时候GDP世界居首,一度裕民足国、笑傲群雄;今日大清国库空虚、积弊如山,一条腿已经踏进了坟墓,哪里经得起折腾,拿出上千万两银子重修圆明园毫无可能。没钱?同治想出了一个法子:皇室贵胄及全国各级官员捐款。可是忙活了半天,归了包堆只捐了30万两,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在户部先行拨银2万两、圆明园工程强行启动后,朝廷震动、百官疏奏,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重修圆明园是同治亲政后要办的第一件大事,他怎么能够允许皇权受到挑战?于是对上疏谏阻的官员或严词申责、或革职罢官。眼见小皇帝一意孤行,恭亲王和弟弟醇亲王一起找到侄儿苦口婆心劝说,无奈同治油盐不进。听烦了,起身道:“我把这位子让给你坐如何?”两位亲王听了惊出一身冷汗,这等同于说你要谋反篡位,顿时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眼看皇帝任性执拗,大清江山根基动摇,恭亲王奕訢破釜沉舟,联合了包括亲王、郡王、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在内的十位朝廷重臣联衔疏奏,请停圆明园工程:“宜培养元气,以固根本;不应虚糜帑糈,为此不急之务。”

这一天,紫禁城的养心殿上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反对修建圆明园的十位重臣,双方剑拔弩张、势同水火。同治脸色铁青,大臣们虽然跪伏于地,但脸上的神态依然只写着两个字:抗争。皇帝将奏章怒掷于案,斥责:为臣之道当忠君事国,岂可忤逆君父以博取敢言直谏之名?恭亲王回答,皇帝所言差矣,为臣之道当以国家社稷为重,谏言时弊,正是为江山千秋永固计。同治强词夺理:当年高宗皇帝以仁孝治国,修清漪园为孝圣宪皇太后祝寿;今朕效仿曾祖,修园以为母悦,何错之有?大学士文祥抬头直视皇上,反驳说,白云苍狗,难以同日而语。当年高宗皇帝修建清漪园乃彰显大清天威,今日重费民力再建圆明园实为动摇国本!双方舌枪唇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最激烈的抗辩之辞是:“使朘削而果无他患,则唐宋元明将至今日,大清何以有天下乎?”朘削,乃剥削、盘剥之意。用时下的话说,你非要用民脂民膏修园以供享乐,就是在作死!这句话终于把同治的怒气推向烈火烹油的境地,他恼羞成怒,要给十大臣扣上“朋比为奸,谋为不轨”的罪名,并发朱谕拟革去奕訢的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眼见局面难以收拾,两宫太后只好出面圆场,其时的情景竟多少有点悲戚:两宫垂涕于上,皇上常跪于下。慈禧这个颇有心计的女人抹了一把眼泪,叹了一口气对儿子说,十几年来,没有恭亲王尽心辅佐,哪能有今天?又转脸对垂手肃立的恭亲王表示歉意:皇上少不更事,昨天的那道上谕我已经让他撤销了。

这次修园计划胎死腹中,令慈禧心中十分不快。在某种程度上进一步刺激了慈禧的权利欲,也许就是在同治和十大臣廷争激辩的时候,慈禧在心中暗暗发誓,一旦乾纲独断,谁敢违背她的意志,就一定让谁不得好活。

她念念于心的颐养之所是清漪园,那一处让她梦想出发的洞天福地。